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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气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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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夏天光顾吉原被双亲知晓后,兄弟俩向来稳重古板的父亲便再也不抑制那积压过久地愤怒。但大少爷纵使如此却依旧不知悔改地无视门禁甚至在外过夜,当家的更是怒不可遏。日吉晴明在主道场门口罚跪了整整三个日夜,日吉若则被严令不准与兄长来往。

      面对高挂在道场墙上祖辈书写的铭句,日吉若跪坐在父亲身后,良久听见他开口——下任道馆馆主由你继承,若。

      这是十七岁少年自记事以来一直渴望得到的认可,而此刻听来却只觉心烦意乱。

      过了蝉声如雨的时节,晴空中的日轮比起最热的天来也稍显逊色。学塾放课以后,日吉若整理着书包,将接下来要学的珠算算盘放在最易取的位置。将近整日的课程,他习惯性地在脑中梳理起知识点,以至于在外人看来,他的表情算不上太明快。

      “喂,我昨日傍晚背着父母悄悄跑去吉原……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邻座几位男同学压低着嗓门谈论着,随手把课本往包里塞。被迫旁听的日吉若紧颦起双眉,好不容易遗忘了不少,那座来者不拒只以金钱堆砌的牢笼此时又鲜明地浮现。

      “花魁道……中!”受到话题发起人的极力制止,两位少年才注意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引来了许多同学的目光,便赶忙捂住了嘴:“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三浦屋花魁的画报你们都见过吧!那个叫‘野菊’的游女。”见少年们纷纷点头,那人随之悄声描述起当时的场面。

      伫立在吉原大街正中的一排红漆矮灯点起了烛火忽明忽暗,灯身则被日落爱抚成了暧昧的橙黄。北国的花宵就此拉开序幕。行走于队伍最前是两个提着灯笼的男人,灯笼上有黑墨画的适值花期的寒菊。而后跟着一对精致的秃,小小年纪就有了从姐姐那儿学来的风韵。

      蛇目长伞下的野菊太夫被衬托在中央,纯白浓妆上的桔红光华宛如是自内透出的。厚重的和服已然数不清有多少种色彩,唯一记得的只有拍打在漆黑三齿木屐上头的青海波丸带。她左手放在男人肩头的手巾上,玉足划着八文字,金属的松叶头饰不必说,就连六支龟甲发簪都晃出了光晕。这女子一步一瞬目,全然漠视了周遭一切渴慕眼光。

      忆者不经意地一抬眼,便看见不同其他友人那般投入的纯情少年。他尴尬地站在一旁,灰色的脑袋微微埋下,因为身高反而叫人更看得清那绯红的脸颊:“什么啊凤,这都还没说到重点!”

      日吉若合上书包,起身离开时正巧与高个少年对上视线。对方羞涩而又苦恼地展颜,同他道着下周再见。然而说得起劲的人拍了下日吉若的肩,自然地与其同行。不待人拒绝,又自顾回忆了起来。

      在那对秃之后本该有一对未来花魁的候补,但那人确信地说,当时走在野菊太夫身前的,实然只有一位振袖新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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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女穿上了高齿木屐便和观者同高,红叶筏在最外一件米白的和服上荡漾起银水纹。系在身前的深色丸带则游着一群白底红斑的锦鲤,逆流而上。岛田髻上装饰着发前梳与四支簪子,后边还戳了一支圆润的深绯色球簪。

      虽没有野菊太夫那般孤高冶艳,这位新造又何尝不是一支高岭之花。细颈面庞柔软,厚薄适中的殷红嘴唇微张,没有笑意的眼角却带着十代独有的销魂蚀骨。

      日吉若记得三浦屋的游女说,她们那儿快满十八的新造只有一人。但通过同学所描述的场面,他有些难以将之与仲夏午后蹲在池水边给鱼投食,不施粉黛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男生们随而追问起那个游女的艺名,少年皱起眉竭力在记忆中翻刨:“是叫雏子?还是雏……恋?然后你们猜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直至这个名字盘旋在日吉若耳畔,他才记起发烫的木质走廊,女子颔在睫毛下的眸中映射出的粼粼波光。除了那腼腆的少年,在其余友人的催促下,那人终于不卖关子,反倒还意外表露出一丝羞怯:“我、我和她……对视了……”

      霎那响起的惊呼中,日吉若感到自己心脏一坠。这对视可是因为他穿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制服?但转念一想生徒那么多,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同学口中的情景随即与他的经历重叠,雏鲤投来的漆黑双眼淡然而平静,两人间的空气仿佛被她的目光整齐地一切为二。欲言的素唇微启,日吉若回溯那时,似乎是看见了她的门齿。

      少年挥舞起手臂比划着当时的距离:“说起来她经过的时候有一阵很好闻的味道!”

      “一定是玫瑰的味道!”

      “笨蛋!再怎么说也是用白梅香吧。”

      这么一来一往,很快便走到了岔路口。与同学挥别的日吉若独自走上通往珠算课堂的小径。夕烧云蔽不住霞光,坂道被染成茜色,白露时节拂在面颊上的晚风都隐约带着残暑的温度。他的记忆里,庭院中没有胭脂的气息,雏鲤姬发式的鬓角就落在唇角两旁,悠悠起语称呼自己。

      “日吉二少爷,”

      一句宠溺的男声戏谑道,挥散了日吉若构筑了有一会儿的幻影。少年闻声倏然抬起脸,在青年眼里还带着些恍惚,他环在胸前的手托起三度笠边沿露出同色的眼睛:“小雏鲤究竟用的是什么香,不妨自己去确认一下如何?”

      身着净色小袖,细长的辫子挂在肩头,下巴与上唇长出了些青褐的胡茬。若是腰际再有把配刀,就同江户时代的浪人相差无几。日吉若诧异地望着日吉晴明未着洋服的姿态,良久才想起眨眼。他从没想过身边的路人竟是家兄,俊眉聚拢得很是犹豫,僵硬地防备起来。

      今宵的吉原业已睁开睡目,金迷纸醉的乐园不愿日吉若就这么转身离开,魅惑地把手向他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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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吉若再一次走进吉原的铁门,是在一个多月以后。翻卷在吉原大街上的落叶没有泛黄的迹象,他拢了拢针织围巾又把手揣回口袋,默叹着今年东京的晚秋被龙田姬保存得异常红艳。

      一个多月以来,日吉若时常会想起家兄那番话。他并非真心在意雏鲤用什么香,也不计较兄长是否刻意偷听了同学的话,只是这步步都被安排好的感觉实然扰人。那天向自己搭话的日吉晴明好似江户时代的幽玄,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家中偶遇的几回,他也换上了日吉若习以为常的洋服,碰面除了莞尔,便无言语。少年心想,原来他还记得父上的禁令。

      “来呀小少爷,瞧您不快活的,咱帮您解解闷呗。”日吉若循声,只见张见世中三五个游女相互打着趣。红唇白面如出一辙,繁复的和服图案他只辨认出了手鞠与箭矢。

      在三浦屋前彷徨甚久,他才意识到一身学兰相当引人注目。日吉若拧起眉,纵使有千百个不乐意,固然还是得打破在此踱步的僵局。他站直身活动着脖颈,露出了围巾下的嘴唇,说想见野菊太夫。

      那些纯白的面容先是惊乍,转眼就又笑弯了眉。日吉若费解地看她们抚着肚子,银铃般的笑声中,他好不容易听清一句“呵哟!这位小少爷想见野菊太夫!”

      “吵什么呢?”待游女们笑了好一会儿,撩开门帘走出了个皱眉的男人,表情不比日吉若明朗多少。少年还未来得及发话,一游女揩拭着眼尾便代他作了答,言毕又是一串欢笑:“小少爷呀,要见野菊太夫!”

      男人滚着眼珠来回把日吉若打量了好几遍,“……少爷,您没在说笑吧?别家游廓的太夫都不是说想见就给见的。”

      日吉若习惯性地颦眉抿唇,被一声轻哼弄得有些窘迫。他不愿杵在门口受人瞩目,而解开困惑的钥匙就在眼前,又怎能叫他离开。看着那人半揭门帘举着不放的手,他又问怎么才能见面。

      男人一听更是吃惊,话里掺了几分怒意:“就算您去了引手茶屋,我看也没人会在差纸上写太夫的名!”

      日吉若还没彻底理解对方口中的词汇,方想再问一遍该去哪儿时,孰料游女们蓦然收声,只敢用袖遮住口鼻嘀咕,男人也硬生生地扯开了笑脸。门后忽地跑出一位正装打扮的女童,黝黑的发配着红叶簪子在头顶挽成了小团子。水目灵动,小手不由分说地拉住他,轻快不失礼节的招呼声,宛如小春日和提前来临。

      门帘已然全部撩开,可室内光线依然不充足,这给日吉若一种好像跌入了幽谷的错觉。随而飘来的迷雾托起他的脸,少年看见立在暗处的女子和服上有山川和流水,美目半瞌,似乎对自己无措的表情很是满意。

      “令您恭候多时,若少爷,请随奴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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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时那座青山绿水的庭院也披上了红打卦,三色游鱼栖息在水底,在落进池塘的红叶下遁形。

      那秃好像很中意他,直至野菊让她端茶来和室才勉强松手跑开了。日吉若跪坐在榻榻米上,取下围巾放在腿边顺手抚平前襟,家兄不在让他有些意外。同一面菱形的窗格时令更替,放置跟前的瓷瓶中,昔日装饰的牡丹也换成了契合当下的桔梗。

      野菊点上熏香后又支起烟杆吞吐云雾。日吉若见她总算是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坐直身。二者沉默相视了数秒,太夫描画仔细的眉峰微扬这才有了变化。野菊告诉面前这倔强的少年按照吉原的规矩,他本应见不到自己。

      “这倒巧,上回光顾着晴明老爷,奴家还未来得及谈正事。”烟草味道与寒菊的熏香开始缠【晋江】绵,不待日吉若发问,野菊已然开门见山:“若少爷可知雏鲤的初【晋江】夜开始竞价一事?”

      她的直截了当令日吉若更是不解,他摇头并反问了此事与自己有何联系。野菊大概是轻轻叹了气,少年见人两瓣朱红的果实之间滑出了薄薄一片雾霭,低哑动人的嗓音也随之诉说起旧话。

      雏鲤刚被卖到三浦屋的时候估摸有七岁,就在野菊的初【晋江】夜被人买下之后没几日。不知是哪位大名家的小姐,这点岁数就识汉字、知晓茶道礼节。再加上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日后要培育成花魁,她决然是上品。当时野菊身边还没有秃,妈妈便把雏鲤送到了她身边。

      野菊含住烟嘴,胸腔隆起,日吉若在这戛然而止的时间夹缝中隐约听见了几声远方飞鸟的啼鸣。回忆如潮水拍打在太夫眼里,青烟化作水雾,看样子这桩心事她藏了太久。

      不论是三味线抑或棋艺,雏鲤都掌握得迅速。以前还能见她同别的秃嬉戏玩闹的喜悦模样,然而十四岁初潮至,妈妈告诉雏鲤,再过三四年她也要像姐姐们一样服侍老爷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身份从秃改为振袖新造,就再没见她笑过。

      “好在瑞查德老爷颇是中意她那脾气,这价也是越叫越高。但若一直是这淡漠性子,待到来年初春奴家年限届满,那丫头不知要受多少欺凌。”言讫野菊放下烟杆,凤目忽然望了过来。

      进了游廓,再如何竭心尽力也摆脱不了,这是她们的宿命。

      日吉若还未从梦境中清醒,又被拖进了另一个漩涡。面前人双手指间触在膝前的榻榻米上,左袖上染着日轮,右边则是涌动的厚重云海,野菊高贵的额头几乎就要贴在了手背上:“若少爷,这是奴家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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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廊上传来一串闷响的足音,而后童声便隔着纸门透进来:“太夫,雏鲤姐姐回来了,嗯……”

      “进来说。”没能得到日吉若的回复似乎也在她意料之中,野菊端坐起身,细长的双目早已是一如既往的岸然。她重新执起烟杆应了一声门外的秃,眼光却落在面前少年深金的瞳眸中。

      跪坐着拉开纸门的秃托起盛着两碗抹茶的茶盘走到野菊身前,不忘向日吉若鞠身施礼。她左手扶着振袖,将茶碗与铭果分别放在了两人身前:“……只是姐姐已经散下发髻洗了妆,又在池塘边喂锦鲤啦!”

      秃刻意压低了音量,但空旷阒寂的和室足以把内容带给日吉若。雏鲤的我行我素,着实给野菊徒增烦恼。少年看向太夫,眉头果然聚拢了,就连呼出的烟都比平时来得沉重。

      “把茶水给雏鲤送去。”秃听见这话小嘴嘟了起来,答了声是便一脸不情愿地将才摆好的点心收回盘里。野菊美目流盼,朱唇又启把话补完:“同若少爷一起去。”

      这回换做日吉若错愕不已,他拧眉一瞥,那人不以为然地摆弄起燃得只剩一截的香,又吐了一口烟。

      日吉若抓着围巾困扰地俯下身,只得任那欣喜挽着他的秃引路。尽管自己没有发问,野菊也将钥匙连同雏鲤的过去一并给了他。虽手握主权,但日吉晴明和太夫的做法依旧强势得不容他拒绝。少年记忆中的家兄不管武术或是文曲,都远胜于自己。相差一轮年的岁数,他是喜是怒或哀或乐,日吉晴明永远都微笑着。直至今时他才知道,这是一种母庸置疑、冷酷无情的信任。

      过了转角,日吉若遇到了那久违的身影。她乌黑长发披散,穿上了足袋蹲在木廊的边缘。难以窥见的带结藏在青丝下,丸带下摆的红白鱼尾同银水纹和服上的红叶筏仍是在她身后拖得很长。深秋的寒流把红叶流水吹上了走道,少年脑中非亲眼所见的花魁道中的光景也随即复苏。

      秃放下茶点便施礼离开了,留日吉若孑然盘坐在雏鲤身侧,无言间他把视线投向争食的三色游鱼。细碎的鱼食洒向了挤不进中央的未成年的锦鲤周围,女子悠悠地开了口:“野菊姐姐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日吉若侧过脸,首次听闻她使用廓词,雏鲤半张脸被遮在绿鬓下正看着自己。而他没就此停顿,回答说你的过去和初夜竞价的事,把野菊的请求挡在了句点之外。他注视雏鲤又撒了些鱼食,良久突兀地失笑开。

      凉风扫去铺满石阶的红叶,没有沉浮的黑眸再度转向自己,她屈指把飞舞的黑发捋到耳后,日吉若真切地看见了她洁白的门齿:“作弟妹的,还真是有不少烦心事呀。”

      还没品茶,喉中就泛起一阵生涩的痛楚。日吉若即将风起云涌的眸中,雏鲤素唇微弯却又不是一副经不得触碰的憔悴模样。这不经意间,不是玫瑰的华贵,也并非白梅的甘甜,他嗅到了更加凛冽而幽远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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