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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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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斯和韩非两位师兄走后,不大甚至略显拥挤热闹的院落,一下子空旷安静了许多。
子初手执一卷竹简,身姿挺拔的端坐在石凳上。
石凳不远处立着一株冠盖如伞的大树,错落有致的枝干向四周肆意舒展,或粗或细的枝干上缀满了翠绿欲滴的叶片,脉络分明。
微风徐徐,带起枝叶轻颤,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一缕青丝俏皮地滑落至额前,在微风的配合下,丝丝痒痒的触感爬上肌肤,子初眉头蹙起,他一向最是怕痒,只得用空着的左手挑起那缕发丝,绾到耳后。
许是屋外日头太盛,子初鬓发间已浸满了汗湿,五脏腑也不堪寂寞的表示抗议。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吗?果然没有了两位师兄的陪伴和敦促,他就会忘了时辰。
子初小心翼翼地卷好竹简,刚准备起身,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走近,原来是老师身边的侍者静竹。
“原来公子在这里,先生正找你呢。”静竹深受荀子的熏陶,形色间虽略有匆忙,步履仍是不急不缓。
“莫急,老师可有说是为了何事找我?”子初心下纳闷,撩起衣摆起身,一手托着卷好的竹简,另一只手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扬起嘴角,好整以暇地问道。
“这点先生倒是没有提及,不过看先生模样,应是件棘手的事。”
“烦请为我引路。”
“公子这边请。”
子初跟在静竹身后,循着石阶,经过婉转回廊,蝉声伴着轻缓的脚步声,一声声敲进他的心里。
周遭闷热的空气令人烦躁不已,子初低低叹了口气,呼出心头的沉闷,只是眼前越来越近的书房,叫子初不由地心下一沉。
平日里,若不是他们师兄弟三人于学问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或是老师有心考教他们的学问,都不必亲至老师的书房。
看来,老师此次遇到的事情果然很要紧。
两人一前一后,不约而同地停在了距离书房房门几尺的地方。
静竹朝门内轻唤一声先生后,便在一边静候吩咐。
“是子初到了吗?”老者威严又不失祥和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正是学生。”子初敛下纷乱思绪,于门外拱手而立,恭敬回道。
“嗯,你进来吧,记得把门带上。”
子初踏进书房,折身将房门阖上,这才往里屋走去。
屋内一如往昔,柜子里,几案上摆满了整理好的竹简,只见老师荀况跽坐于窗下,窗外耀眼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目睹此情此景的子初不知为何,竟从心底生出一种老师就要羽化登仙的错觉。
“子初就在我对面落座吧。”
子初颔首,撩起衣袍一角,缓缓落座。她的上身挺直,双手静置膝上,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只隔了一方几案,荀况手边搁着一卷摊开的竹简,看颜色呈新绿,不是古籍,而是这个时代的“书信”。
“大司马吴申是你兄长。”荀况忽然开口说道,他语调平淡的像是在与子初闲话家常,面上也不见丝毫异色。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令子初心头剧震,他甚至有些失态地抬头望向自己的老师,直撞上荀况深邃不见底的双眼。
老师他这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吗?
子初不敢多想,他忙低下头,近乎狼狈地避开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眸。
一颗心提到了半空,紧张的砰砰直跳。子初置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冷湿的汗水浸润了他的掌心。
时间静止一般,屋内相对而坐的两人都没有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厚重的云,挡住烈烈红日,书房变得阴暗了不少。
耐不住内心的煎熬,子初轻咬着下唇,勉自镇定地一字一句道:“是我兄长不错。”
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他如坐针毡,他不敢再看老师的目光,不敢细究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下场。
隐瞒了自己女子身份的她,多半是会被逐出师门吧?毕竟在历史上,荀子只有李斯和韩非这两位名满天下的学生而已。
“老师若是没有别的事,请恕学生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子初踉跄着起身,就要告退。
“你就没有些别的话,想要对为师说吗?”荀况的目光从子初进入书房开始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可以说她整个神色变幻的过程已经悉数被他收入眼底。
听到荀况那句“为师”,子初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重重一跳,终是安然落地。
“学生曾闻孔圣人于杏坛设教,收弟子三千,授六艺之学。却无人能证弟子三千,必无女子。”子初单薄的身子挺拔如松,再无避讳的迎上荀况深邃的眼,掷地有声的说道。
浮云散去,窗外依旧灿烂的阳光投到子初光洁的侧脸上,一扫眉宇间的颓唐。
她长身玉立,浅褐色双瞳里迸出坚定神色,柔和清俊的面庞配上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下缀着两瓣不点而朱的唇,显得那样自信耀眼。
还未及桃李年华的子初以男装示人便已是一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更不用说,有朝一日换回女装,气韵高华的她,又该有着怎样的摄人风采。
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像极了那时的她。
荀况似是惆怅又似是缅怀的暗想到。
果然,在他的这三个弟子之中,最像她的就是这个关门弟子了。
只可惜伊人已逝,时光不再。
从自己关门弟子的身上看到了故人影子的荀况一时有些恍惚,余光瞥见垂下的几缕苍白鬓发,他回过神,压下心底溢出的涩然滋味,有些感慨道:
“为师素来觉得你万般皆好,只是有些怯懦和难以放开。如今看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多亏老师不吝点拨于我。”
荀况闻言又是一笑,逝者不可追,他刚解开了弟子的心结,万不可再给自己留下一道心结,一道永远无解的结。
拾起平铺在几案上的竹简,荀况踱至子初身前,双手捧着递予她,“这是你父兄派人从矩阳给我送来的书信,你且看看吧。”
子初将竹简内的大致内容过目一遍,无外乎是兄长为她隐瞒女儿身一事向老师告罪,并委婉地表达了家里人很是思念她,想让她回去的意愿。
看着熟悉的凿刻字迹,兄长字里行间里透露出的思念与爱护,子初眼眶湿热,心里满满胀胀的。
她这一世的降生带走了娘亲,父亲因此对她不怎么亲近。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她一直都是由兄长一个人拉扯大的。
一边是有着养育之恩,对她爱护有加的兄长,一边是对她不遗余力,悉心教导于她的老师,子初难以抉择。
“老师,我……”
荀况打断她,“距离你两位师兄出师离去,也已经两月有余了。为师当初之所以没有放你与你两位师兄一同出师,正是因为你那时郁结未解,太早出师入世怕是会害了你。”
就像那时的她,过刚则断。
“……”子初默然点头。
“如今你心结已解,为师也没什么好教导你的了。这件物什便交托给你了,它是故人之物,为师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你拿着好生保管,日后兴许还能派上什么用处。”
子初接过那枚刻着玉字的木制印章,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入手不似普通木块,倒是有一定的分量。
“老师为何独独将它托付与我,而不是交给两位师兄?”
荀况凝视她良久,叹息道:
“因为啊,在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个与她相似之人了。”
“……”
子初欲言又止,见荀况不再看她,双目无神地直视前方,像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便也不再多言,只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三下响头,退出了书房。
事后,子初面对着满桌自己平日里爱吃的饭菜,全然没了胃口。
她随便扒了几口饭菜,便停箸不再食了。目光悠悠地盯着老师的空席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了夜里用晚膳时,子初也没有再见到荀况一面,她向一旁的侍者询问:“怎么不见老师?”
得到的答复是,先生说要一个人在书房里静静,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子初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见老师一面。
此时走在去往老师书房的路上的她,第一次对老师提到的,木制印章的主人感到好奇不已。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可惜能够为她解答疑惑的人,此刻却不想见她。
在心底叹息一声,子初加快了步伐。
“公子还请止步,不要打扰到先生。”静竹恭敬有礼地拦住了子初的去向。
“静竹,你可知晓老师这是怎么了?”子初收回了跨出的脚步,眸子里满是担忧地遥望着点上烛火的书房。
“静竹也不清楚。不过,还请公子放心,先生已经在书房用过晚膳了。”
“……这样啊。”子初听到自己讷讷的说道。
翌日,子初背负着行囊,一身简装,翻身跨上侍者早早为她准备好的马儿。
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这个时代还未发明马鞍和马蹬,骑者多有不便,好在子初的父兄从小教会她骑术,这才堪堪稳住了马儿,没有摔下马背。
周围的侍者见状就要围过来,子初忙呵止他们的靠近。一手拽紧马项上一圈厚实的鬃毛,伏低身子,尽可能地贴近它,在它耳畔轻语,另一手轻抚马儿的头部和颈项。
恢复温顺的马儿蹶了蹶后蹄,不满地摆摆头。
子初明白,这是马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起跑了。她端坐在马背上,回首向众人告别后,轻夹马腹,马儿就一溜烟地往前奔去。
飞驰的骏马令子初的身体止不住的后仰,白皙纤长的脖颈上露出一截红绳,而红绳的下端没入了衣襟。
除了她无人知晓,红绳下端系着的,是一方木制印章。
作者有话要说: 1【看过一遍的不要再看了,主要改一下历史错误。公元前241年楚国才迁都寿春,公元前253年迁都巨阳】
2【因历史缘故,改了一点点设定(子初的父亲未死)】
3【对吴申的称呼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