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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滴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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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一,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听说忘川冥君终于从人间历劫归来,午时要在忘川河东宣道,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大好机会,这整个冥府之中,恐怕只有他能证明我并不是一尾鲤,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云女。
离我被山魈咬死已过了一个多月,当黑无常掰开我的鱼唇,白无常提着碗孟婆汤要灌入我口中的时候,我呕出了一口白沫,鱼眼失去乌黑晶亮的光彩,吓得两位无常大哥手抖脚颤。
“小鱼精又死了一回?”黑无常抱着脑门,嘴巴张成大大的圆。
遇见装死的鬼魂,也算他们倒了八辈子血霉,趁两无常慌乱失措之时,我扭动肥胖的鱼身弹跳而起,瞅准奈何桥下的忘川河,一个鲤鱼跃龙门跳了下去。
孟婆婆还是不疾不徐地煮着那盆永远也喝不完的汤水,两个无常急得火烧火燎,飘在忘川河上头一圈一圈地转着,忘川河里的几个痴鬼朝他们啐了好几口,直骂他们碍了自己的眼。
碍谁的眼都行,但你千千万万不能挡了忘川河里那些痴鬼的光,他们的眼睛不用来睡觉,不用来看风景,二十四个时辰眨也不眨地盯着奈何桥看,怕的是错过自己所爱之人喝了孟婆汤,双眼迷离地走过奈何桥,赶去重新投胎的片刻。
那些鬼不愿忘记的人,早已不记得他们,奈何桥下的痴情守望,得不到奈何桥上一星半点回眸。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游遍了忘川,却没看到任何一尾鱼,忘川是没有鱼的,除了我。
可自从得知有尾鲤鱼掉入忘川之后,忘川岸上多了好多垂钓的无常。
从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当中,我也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地府的冥王宅心仁厚,听闻冥府难得纳入全新的物种,也就是不才在下这尾云鲤,当即将我判为冥府特级保护动物,下令好好呵护,不可伤我分毫。
偏偏那些无常平日里忙着引渡亡魂,头发长见识短,有些都忘了这凡间的鱼类到底是什么模样,听闻冥府多了条鱼,争先恐后地要来看我的真面目。
是以,那些垂钓的绳子上挂着的没有鱼钩,只有一条条扭动的冥虫。
呵呵哒,你们才吃虫,你们全家都吃虫!
我对那些垂钓的无常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过去甩他们一脸水,每当这种时候,他们便群起而欢呼,蜂拥而上瞻仰我的真容,气得我鲤须吹得老高。
我摇着尾绕着忘川水底游过,数了数那些垂下的细线,统共二百五十条。
二百五,这个数字很贴切,以至于我后来情不自禁地用它来称呼那些无脑无常。
“你看坐在从左边数第五的那个二百五,”我用鱼尾轻轻打着阿离的手,鱼眼灵活地一转,小声道:“舌头被人偷偷打结了还不知道。”
“灵稚,你这样取笑无常是不对的。”阿离拢了拢身后的长发,长目微斜,嘴角扬起一抹风雅的笑意。
她凑到我的鱼鳃边上,认真严肃道:“你应该去把水底那二百五十条绳子,牵到一处。”
我暂时还没能反应过来,摇着三角形鱼脑袋道:“那多累啊,灵稚不想。”
她洁白如玉的指节敲了敲我的鲤鱼脑袋,挑眉道:“牵到一处然后打个死结,到时候我们只需轻轻一拉,他们以为灵稚上钩了,然后……”
“然后所有二百五都会被拉下水,变成落汤鸡!”我本意是拍手叫好,可惜鱼鳍不争气,扇动轻柔的水波始终拍不到一处去,惹得我直吐泡泡。
阿离也是一只鬼,女鬼,可阿离跟别的女鬼不太一样。
别的女鬼日日望穿秋水,等心上人从奈何桥上经过,可阿离从来都不去看奈何桥,她告诉我:“灵稚,女人不能太主动,那样太掉价。”
阿离说她只是在等,等她的心上人来找她,她说他一定会来找她的。
我问阿离她已经等了多久,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把目光移向苍茫的忘川水面,轻轻道:“也没多久。”
孟婆悄悄告诉我,阿离已经等了九百多年了。
九百多年,那那个男子大概已经轮回过不下十次,他又怎么会记得她呢,我没有再问阿离,我觉得她现在这样其实很好,阿离经常笑,比那些忧伤的女鬼好多了,我喜欢这样的阿离。
当我和阿离大汗淋漓地将第二百四十九根钓鱼绳打结的时候,岸上所有无常忽然刷地一声全站了起来,然后又刷地一声扔下了手中的鱼竿,飞也似的朝冥府的大门跑去。
我和阿离愣在当场,心碎满地。
什么叫到了嘴的肥鸭子飞了,我和她对彼此投去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当我得知那些二百五是为了去迎接忘川冥君回府,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毕竟我藏在这忘川河中并不是为了戏弄无常,而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证实云国的存在。
我不能忍受那个生我养我的国度,一夜间沦为天荒夜谈,不能忍受那些黑甲士兵犯下的滔天罪行,被命运的手笔不留痕迹地抹去。
我是云女,云国的云女,我要为云国所有人报仇,我要恶人偿命,凶手伏法,我要他们尝遍地府的酷刑,永世不得超生。
“走吧。”阿离拉拉我的右鳍,“冥君的宣道会快开始了,我们先去抢个好座位。”
所谓好座位,自然是最靠后的位置,宣道会是所有身在忘川的鬼魂必须参加的,宣道会的目的只有一个:劝说忘川的鬼放下执念,前去投胎。
据说这位忘川冥君很会忽悠鬼,很多鬼明明抱着打死我都不走的心去参加,接过却陷入灵光一闪的顿悟,老老实实地被无常给带走了。
他们说,忘川冥君的宣道会,相当于忘川河的大屠杀,每次都要清理掉超半数痴鬼,可怕得紧。
我被吓唬得有点心虚,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真的着了冥君的道,保不齐真的被带去投胎转世。
可我又不得不去找这位忘川冥君,听说他能感应到忘川中所有鬼魂的前世,我需要他当我的证人,需要他告诉世人云国的存在,或许只有他,能为我主持公道。
抱着这样无限纠结的心态,我磨磨蹭蹭跟着阿离走了没多远,两眼一闭摆了摆尾巴,往回游。
“灵稚,你干嘛去?”阿离在身后喊。
“你先走吧,我……我有事等等再去。”我其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怕自己听了冥君的宣道会动摇心智,我想等宣道会的最后一刻再过去,等他把那道法说完,我再跟他谈我的要紧事。
据说没去参加宣道会的鬼,被巡逻的黑白无常发现,是要抓去用刑的。
我不怕,因为我不是鬼,我是鲤,鲤不算鬼,不用把脑袋露到水面呼吸,无常应该发现不了我。
事实证明,无常巡逻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还要狠辣。
忘川的水忽然间消失无踪,我直觉得身体一凛,啪嗒一声掉在忘川干涸的河床上。
隐遁在水中的鬼魂开始四下逃窜,十几个无常游荡在河床之上,手里拿着地府的刑具,长舌飞卷长袖飞扬,一卷一个准,一抓一把鬼,全都绑在荆绳上,那些痴鬼都没什么本事,被抓到只能嚎啕大哭。
“嗷!”
一个不长眼的鬼踩了我一脚,听到我的惨叫她吓得跌了个大跟斗,裙摆盖住了我的身,气得我鲤须吹都吹不起来。
“起来!”是无常的声音,有个无常貌似抓住了那只鬼。
我想着自己是要被招出来了,没想到那只鬼隔着裙摆,将我朝别处推了推,自己跟着无常走了。
唉,我该知道的,忘川河里的鬼都是重情重义的鬼,重情重义的鬼,通常有一颗易碎的善心,他们其实都是好鬼。
我忽然有点感伤,鱼离不开水,我快死了,可我却不是为自己难过。
看着那些痴鬼被无常粗暴地推搡,看带着红色荆棘的绳索刺透他们的身体,我不知不觉地,便流下了两行鱼泪。
“鱼也会流眼泪吗?”
我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见到面容清秀男子腰间佩着的羊脂白玉,他红色的衣襟跟身后漫山遍野的彼岸花融为一体,流光璀璨的嫣红有如人间纸醉金迷的烟火,映入他浅灰色的瞳流光溢彩地明灭不清。
他弯下腰,从他的指尖落下几滴甘露,滴在我的唇上。
忘川的水是苦的,可从他给的水却是甜的,我咂咂嘴,厚颜无耻喊道:“还要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