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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辞去 ...

  •   陈沐回想起大片干裂的土地。
      那时父亲带着家眷奔逃,沿途皆是黄土,路边白骨并着尸骸累累,初见时触目惊心,行了数十里后便再无所觉。那些烂黑脓红被风沙吹刮,也只剩满目灰蒙,与风尘仆仆的路人一般,活着和死了,倒也不那么界限分明。
      那年灾荒严重,饶是如她父亲一般曾揭竿而起、封地为王的人,也落魄到粮食不足。

      “把她丢下吧。”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神色平静,似乎要丢弃的不是尚且年幼的女儿,而是路边折来的枯枝。
      那时她瞪大了眼睛,惊惶无措。

      “能否活下去,权看你造化。”顿了顿,他又说:“你且过来,我有物赠你。”
      她乖顺跪服,然后仰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和一点微末的期盼。

      这一刀来得太突然,疼痛反而姗姗来迟。习惯了遵从父亲绝对的权威,她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好在父亲以难得的慈悲主动回答了她:“与其被追兵或游民糟蹋,不如干干净净饿死” 。

      她捂着脸,粘稠的血从指缝间涌出。说不上是恨还是怨,只是一片猝不及防的茫然。
      在父亲转身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血染透大半张脸,她着一身缟素悼念亡母,此时把手深深按在膝头,印下斑驳掌痕。
      “父亲为何,不杀了我?”她问。
      “如你所愿,倒也无妨。”他再度挥刀,黑压压漫天垂云下,独这一线刀光银亮刺目。
      “且慢——”有声音喊道。

      陈沐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觉得脑仁直疼,昨天她在台阶上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到后来醉倒在阶前,睡了整夜的青石板后,浑身酸疼自是不用说,发间也满是晨露。她倚在殿前,心下只余阵阵没来由的凄惶。
      一袭粉色衣衫的婢女笑吟吟上前行礼,掐着柔嫩的嗓音说:“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陈沐豁然抬头,那婢女不过二八年龄,盈盈出水的模样,看着很招人喜欢。她心下一凛,这才想起,昨天是自己奉旨与迦蓝王女和亲的日子。
      珠玑绣缬,玛瑙琉璃。京城内,祝福贺喜之声不绝于耳。迦蓝呢?那么遥远的声音,又怎会有人听见?
      人们说,圣上找回了他失散的兄弟。那些曾攻讦程熔心狠手辣,屠戮手足的人面面相觑。没人猜得透个中缘由。
      迦蓝投降,成为衡国属地,设迦蓝郡。前些日子因谏言被贬的某个官员,已在赶赴迦蓝的路上。
      平南王程沐,迎娶姜孚为妻。
      对陈沐而言,她的称号整个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平定南方?不过是里应外合,让迦蓝失掉了天险构筑的防线。王室血脉?不过是当年被丢弃的弱女。连性别都是个谎言。
      当年救下她一命,又分自己的粮食给她的,正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程熔。
      当年他们的父亲好不容易夺下中原地盘,立了衡,没过多久就在酒宴里一命呜呼。他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西域来的舞姬。

      “程沐,现在只有我们俩了。”黑暗中,垂帘下,程熔如是说。而其他的人在旁窥伺,等待扑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不要叫我程沐。”她厌恶那个人,以至于不愿继承他的姓。
      “那就叫你陈沐罢。”他笑了,“你想站在,这朝堂之上吗?”
      陈沐没有回答。她知道,以女子的身份这绝无可能。
      “证明给我看,你的能力。我会给你相应的承诺。”
      陈沐冷冷地看着他。
      “君无戏言。”他声音如蛇,缠绕回梁。
      彼时,父亲的尸体尚未冷透。

      他兑现了承诺,手足已被屠尽。或有尚且知情的侍从,然圣上心思诡谲难猜,无人敢泄言半分。

      陈沐回想起拜堂时轻飘飘的幸福感,她名正言顺地握着姜孚的手,心间喜悦跳动。

      她是她的了。
      不承盛名,不担天命,只属于陈沐一个人的她。

      席间推杯换盏,难免有些纵情恣意,待回房时,她惴惴不安熄了蜡烛,颤着手掀开盖头,又急急寻着唇瓣吻了下去,不料舌尖尝到一点咸腥,那满腔情热犹如被冷水浇了个寒意彻骨。
      那是姜孚的眼泪。
      一如当年。

      那时她对陈沐说:“将军,你走罢。”
      那时她踮起脚尖紧紧抱住陈沐,久久无言。
      她以为这次送别就是诀别。
      她不知道陈沐为何背影仓皇。
      她不知道自己要嫁与何人,能不能听懂她的口音腔调,能不能迁就她的生活习性,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陈沐从未如此欣喜她的无知。
      在姜孚的手触及她之前,陈沐已经逃离。而姜孚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他们说,这里的丈夫轻易就能休妻,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可以随意纳妾,被休弃的女人为所有人嫌恶,她们不被允许改嫁,回家也只会被人指指点点。她们至少有家可归,而姜孚,余生都不被允许回到伽蓝。

      陈沐终于明白了兄长笑容中的深意。
      这不是无意间撞上的好运,而是满怀恶意的嘲讽。

      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平南王需要一个王妃。即使她说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真是……皆大欢喜。你还有什么不满?”程熔叹息。
      “为什么”她不甘地问。
      程熔笑了:“你看,就是这样的眼神——不甘、执着。和当年一模一样。你以为你和我们,和我,和他,都不一样。”
      陈沐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却向前又微微凑了凑,然后用手沾着血伸到她面前。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啊。”他笑着说,“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是扶摇公子的后裔。”
      陈沐如坠冰窟。

      她父亲当年起兵时见过扶摇公子。平阳王自己在王府内放了火,抱着扶摇公子的尸体,神色漠然。
      父亲曾无数次向年幼的子女描述这幅场景——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没兴趣取他的人头了。”

      扶摇公子是病死的。
      这种奇异的相貌不过是这个南方大族隐秘的疾病遗传。他们相信这是祖先神力的显现,造成的负担会造成早衰:脏器快速衰竭,视力恶化,记忆衰退,通常活不过二十五岁。

      又一年春花烂漫缱绻枝头时,陈沐终于出现在姜孚视线可及的地方。因为她再也看不见。
      陈沐衣着如常人,伴她在后院静听落花,在太阳上升的时候带她回房。
      陈沐不曾开口,姜孚有时会说些什么,却从不过问。
      初秋的时候,她记忆已不大好,说过的事会翻来覆去地说。

      她说起伽蓝的风土人情时笑声很轻,像花开在夜里。

      她说,不知道将军过得好不好。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她才又笑着说:“将军那么厉害,一定过得很好。”
      而后,她便又开始讲,十六岁那年,将军带她去看花灯,灯火连缀,如梦似幻。

      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好像还能看见似的。她不记得这件事今天已讲了七八遍,好在听的人,从来不曾腻烦。

      又一年陈沐领兵去北边平叛,回来的时候,他们说,姜孚已经去了。
      她怔了怔,没来得及换下铠甲,就去了坟边。
      那天她在坟头坐了一整夜,醒来的时候眉头还挂着霜,可她只记得那个梦。
      梦里,姜孚一派天真地问:“那——你能当我的将军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君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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