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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灯明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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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色彩斑斓的花灯连缀成烂漫汪洋,一个个巧手编制的灯笼里烛火摇曳,街上行人交肱叠骨、摩肩错臂。迦蓝的少女们在节日里着艳色衣裙,海棠红石榴红、鹅黄樱草色杂着雪青艾绿,腕上镂花银镯和嵌各色矿石的手链在走动间环佩玎珰,与甜脆脆的笑声互为伴奏;少年们则穿玄青或墨色,领口裤脚却不安分地染出靛青杂乌金的纹样,项上是明晃晃的银圈,分外招摇。
雪白骏马载着姜孚出现时,盛夏夜晚里灼灼不安的躁动平息片刻。在这个迦蓝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里,姜孚穿上了庆典用的华服,只有来自遥远西域的名贵染料能成就如此耀目的红,火焰般灿烂,鲜血般刺痛。
那烈焰焚心般的艳丽色彩,让陈沐有刹那恍惚,而后她伸手,扶孱弱的王下马。
陈沐的手隔着锦缎环住细瘦纤弱的腰,又轻轻拂过微凸的肩胛骨,然后虚虚地松开。
人群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为热烈的呼喊,那些或年轻或衰老的迦蓝人洋溢着微笑向两边分开。陈沐搀着姜孚,徐徐行过花灯连缀的长街,一直到典礼用的高台。
后来,有很多次,陈沐回忆起那天路过的情景:男女老少的面庞被灯光晕成暖黄,此起彼伏的笑声与欢呼声在耳畔响起,姜孚的首饰随着步子发出清脆的鸣响。这条人们自发让开的道路,在记忆中如错综复杂的回廊,她在其间蹑虚而行,那些面孔却如纷纷黄沙,被夜风吹成模糊一片。
祭典结束后,姜孚把华服换成少女衣裙,用方巾和银饰遮挡盘起的长发,陈沐则陪着她,在夜灯市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老实说,陈沐不觉得这种程度的伎俩能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倒不如说,这不过是姜孚用来应付她的手段罢了。
接连路过的几个摊位都送出了稀奇古怪的赠品,显然,摊主对自家王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简直不可理喻。陈沐心想。
在她看来,姜孚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她任性、骄纵、不谙世事,容易轻信、心思又过分柔软。相比中原现在的国君,简直幼稚得令人发笑。
当她告诉姜孚“程熔亲自率兵北伐,业已凯旋”的时候,姜孚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经近臣提醒才想起,这位程熔是衡国的国君。
“当他的百姓,一定很辛苦吧。”姜孚想了想,说。
这并不是陈沐希望她注意到的东西。于是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征兵、屯粮、重税。这位君王的功名并不是他得来的,而是从子民那里夺取的。”
“他是一位好皇帝,去年即位以来,国内吏治清明、风调雨顺,朝堂与江湖之上,皆称其英明。”
“你想要我成为他吗?”姜孚问。
良久,陈沐才涩声道:“你不是他。”
姜孚笑了,眉眼弯弯。
“是啊,我们都知道。我不是他。”
一如所料,北伐并不是程熔所行的真正终点。最大的目标已经收入囊中,若是其他人或许早就满足,程熔的野心不止于此。对他而言,锦上添花才更合口味。
小小迦蓝,虽有天险地堑,也无法高枕无忧。
首战告负后,陈沐便接到了姜孚传唤她回去的命令。没能守住峡关,迦蓝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
姜孚在殿外迎她,发间点点霜雪,白绒绒的狐裘裹在象牙色的锦袍外,背后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而她在阶上,危弱欲倾。
“我……”陈沐张口,试图说些什么,未脱胎的言语却僵死在舌尖,只余些微的热气,在寒冬里寂寂成丝缕白雾。
姜孚的眼眸里无喜亦无悲,一如潋滟春光被凛冽北风吹成冰雕玉琢。
“降了罢。”她说。
陈沐心中震动。
姜孚仰头,为陈沐解下头盔,自嘲道: “我不怕当亡国之君,我只怕迦蓝子民血战殉国。即使保全我一生荣华,又如何为他们——收尸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