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鲁诺夫

3、大兴柳相

　　何禄动作挺快，皇家御膳还没上全，柳丞相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合泽殿门口。
　　柳儒青弯了弯腰：“皇上。”
　　吟风眼神一闪——他又没有下跪。
　　大兴从无丞相面君可以免跪这一说法，但是记忆里，这个柳丞相从来都只是象征性地弯一弯他金贵的腰身，不咸不淡地叫一句“皇上”。
　　若放在先皇那儿，这就叫大不敬，可在她这儿，吟风只能装作是自己不懂得这些礼数，只当柳相不用跪罢。
　　吟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面白发乌，鼻挺唇丰，尤其是一双上等的招子，深埋在眼帘后面，时不时的一抬眼，便似有精光射出，如去了遮掩的明珠，又像极了璀璨的星光。
　　她倒是第一次如此详细地，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打量她的丞相。
　　倒不负第一俊杰的称号，也担得一国之相的名声。
　　不错，不错。
　　吟风嘴角弧度上扬，抬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旁边瞧得仔细的何禄心里一咯噔——这个女皇帝，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谁知这个女皇帝十分平易近人，不仅没有怪罪柳相的礼数不周，反而一挥手，嗓音柔柔地说道：“坐下来，陪朕一起用膳。”
　　这等恩宠，于别人乃是天赐，于柳相却只当自己家里用饭，一撩官袍下摆，坐在了吟风的右手边。
　　大兴皇家御膳，不及九洲奢华，仅九荤五素一汤，取九五之尊天下归一之意。
　　吟风扫了一眼，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肥肉放到了柳儒青的碗里。
　　“柳相如此纤细，必是为大兴操劳太多，该吃点好的补补啊。”
　　无视“纤细”二字，柳儒青十分淡定地道了谢，却分毫不动那块肥肉以及肥肉周围的米饭。
　　吟风看在眼里，知道这些个有能力有权势的男人都是看不惯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上的，加上她登基四年却仍然对朝政一窍不通，自视清高的柳相自然越发瞧不起这个女皇帝。
　　她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似没有看见，拿筷子挨个盘子扒拉了一遍，嚷嚷道：“怎么又是这些，昨天不是吃过了吗？”
　　何禄一旁赶忙接道：“哎呦皇上，最近这个节气就数这些最好吃啦……”
　　什么最好吃，是这些个菜最多最便宜吧！
　　吟风筷子一扔，不吃了。
　　柳儒青拿起筷子后象征性地吃了口饭就再没动过，吟风这么一扒拉，他更吃不下去了。见她扔了筷子，顺势也放下筷子，“直言劝谏”道：“皇上，切不可任性挑食，这些都是经御医过目的药膳，这个时候吃最为合适。皇上，您只有保重龙体，才能为大兴诞下健康的皇嗣啊。”
　　“哦？”吟风感兴趣地看向他，“太师和柳相，是否已经定好朕的吉日了？”
　　柳儒青作了一揖：“此事容禀，下月初八木大人车架出发，待得进贡事宜停当，臣等商量之后以为，下月十五月圆之日便可昭告天下广纳皇夫。”
　　吟风嗯了一声，这前前后后还不到一个月，他们也真是急啊，恐怕巴不得现在就有个太子从她肚子里蹦出来，好叫他们表面上举着个稚子，却在背地里把持朝政。
　　一个白纸似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要比一个已及笄的女人好掌控多了。
　　“下个月太迟了，”吟风说道，“不如就这个月月底吧，丞相以为如何？”
　　纵使处变不惊如柳儒青，他也愣了一愣，对婚事向来排斥的女皇帝，怎么突然比他们还急切了？
　　“臣以为……”
　　“不妥？”吟风抢过话头，“难道柳相不希望朕早早成亲？”
　　旁边站着的何禄，耳朵动了一动。
　　柳儒青立即起身：“臣这就去准备月底事宜。”
　　“等等，”吟风叫住他，抛给他一道圣旨，“玉印在你那里，还劳烦丞相替朕盖上。”
　　柳儒青拿过黄锦看了一眼，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敕封之事岂能儿戏？”
　　吟风垂下眼帘，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这个荷蕊赔了朕多年，不离不弃如亲姊，朕……只是想她有个好归宿……”
　　“如此，臣改日替她寻一门亲事，高官之子或是豪门子弟，可任她挑选。”柳儒青可不吃这一套，他放下诏书，“只这事，事关重大，不可……”
　　“柳相！”吟风打断他，厉声道，“朕这个皇帝，难不成封个郡主都要经你同意不成？”
　　“皇上，忠言逆耳，哪怕是敕封的郡主，也是要入宗祠的，先皇和太上皇，可都在皇祠里看着哪！”
　　又拿先皇压她！
　　吟风气急却又无可奈何，每每争执他们总能将自己的意思变成先皇的旨意，吟风若是不从那就是违背先皇懿旨，违背了先皇懿旨，受命于先皇的太师便可责罚于她。即便她是皇帝，也挨过藤条跪过祠堂。
　　没有实力，就别指望占理。
　　吟风气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儒青随便说了一声“臣告退”之后便往外走。
　　若只单单为了荷蕊，她大可不必如此尽心尽力，但是经荷蕊那么一提，她有了自己的打算。
　　敕封之事，必须得成！
　　“柳儒青！”
　　吟风一声大喊，声音大到右脚已经跨出殿门的柳儒青想装听不到也不可能，只得回身。
　　“皇上还有何吩咐？若还是敕封的事……”
　　“柳相误会了，”见他已回头，吟风咳了一声陡然放低了音量，柔声道，“只是方才柳相来时，朕才发觉，朕原来一直都被蒙蔽了眼睛。”
　　柳儒青不知她此话何意，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她，静待下文。
　　吟风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着他，眼光便如进了销金窟的色中恶鬼，热辣而直白——虽然柳儒青不知道她一个养在宫中的女皇帝，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但在这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被扒光似的羞辱。
　　“柳相身高腿长，面目俊郎，又是我大兴丞相，文采无人能及……”
　　柳儒青躬身：“谢皇上褒奖。”
　　“所以……朕何必再去宫外找那些凡夫俗子做朕的皇夫呢？”吟风绕着他走了一圈，伸出手指，刻意地在他的背后不疼不痒地划了一道，上等的锦衣在她的指甲下现出了短暂的划痕，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重新变得光滑细腻。
　　柳儒青猛地抬眼。
　　“就柳相吧，朕的皇夫……也不用等到月底了，何不今日准备准备，明日我们便成婚呢？”
　　柳儒青站在哪里，紧抿着唇，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挨了刑罚似的，脸色十分难看。
　　吟风背着他翻了个白眼，再面对他时，又是扯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表情。
　　“只有柳相这样的人，才能叫朕心甘情愿地忍受怀胎九月临盆之苦生下皇子呢……”
　　“皇上，”柳儒青打断她，“敕封之事容臣再考虑考虑，至于皇夫之事，谢皇上厚爱，只是臣家中早有婚约，还请皇上恕罪！”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吟风收敛了表情，拿过那道诏书，拍在他的怀里：“既然如此，柳相可别再把东西丢了！”
　　柳儒青拿着诏书脚步飞快地出了殿门，到了门外台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皇帝竟还站在那里往外望着，殿内昏暗，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目光幽长，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似的。
　　四年了，柳儒青第一次生出“这个女人不简单”的想法。
　　吟风看着柳儒青的背影，出了殿门下了台阶，一点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个年轻丞相的呢？
　　是在大殿之上打盹的时候，眼睛微睁之间，突然发现下面群臣中有什么不一样了，一群面相平庸体态臃肿的老头子里，多了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
　　什么时候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一样的呢？
　　是在严太师又一次要罚她的时候，这个人用他略带沙哑的嗓音阻止了太师。
　　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不喜欢自己的呢？
　　是在她发现每每对上他的眼睛，他都会变得面无表情之后，她知道，他是在掩饰对她的厌恶。因为厌恶，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远离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有那么多人厌恶她。
　　恐怕等她诞下皇子，为了更好地操纵这个孩子，她这个太后，就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被人发现猝死在后宫中。
　　她不想死，所以她不敢生。
　　吟风重新将嘴角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弧度，没有关系，厌恶她的人，她也绝不会喜欢他们哪怕一丁点……
　　“皇上，”见吟风呆站许久，何禄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饭菜都凉了……”
　　吟风眼神一闪，回过身来十分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唉，朕还真挺喜欢这个柳儒青的，朕和他生的孩子，也一定会很健康聪慧，只可惜……唉……”
　　何禄点着头说是，吟风瞥过去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去告诉荷蕊姑姑，事已经成了，等着就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