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鲁诺夫

2、荷蕊姑姑

　　何禄领了荷蕊进来，便十分有眼色地带着一干伺候的人下去了，还体贴的带上了大殿的门。
　　吱呀一声之后，荷蕊径自站了起来，先是四处望了望，桌子上的点心挨个尝了一遍，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绕过屏风，走到吟风跟前。
　　隔着道屏风，吟风将她的动作看得分明，却也见怪不怪，嘴角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弧度。
　　“今年刚进上来的雪域贡茶，姑姑不尝尝吗？”
　　“不了，懒得动手。”荷蕊一抚衣袍，竟是直接坐在了龙床边上。
　　自大兴开国，从没有哪个女人敢在皇家内帷如此放肆的。吟风是第一个，因为她是皇帝，本也无话可说。
　　可这第二位，竟然是后宫里的一个掌事姑姑，荷蕊。
　　“那朕改天叫人给姑姑送过去些，姑姑再叫会煮的下人伺候吧。”吟风稍稍地往里挪了挪，给她空出了好些地方。
　　“嗯。”
　　荷蕊应的随意，她一沉默，空气里便多了好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姑姑此次来，是为何事？”吟风低头细数锦被上的纹路，算了，她不开口，只能她先打破沉默问明来意了。
　　荷蕊抬头端详了她一会儿，笑道：“许久未见，来看看你。”
　　明知这是糊弄人的话，吟风还是得做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笑着回道：“那真是谢谢姑姑了。”
　　“可不是么，听说你在朝堂上被一干老臣逼婚，硬生生气病了，我就赶忙过来看看你了，”荷蕊似笑非笑，“皇上，您还得保重龙体才是啊，这样才好为大兴诞下‘正统’的皇嗣啊！”
　　“正统”二字咬音极重，吟风如何听不出这其中嘲讽的意思？
　　“姑姑放心，吟风不会轻易妥协的。”低垂着眼，吟风这句话，明显说的底气不足。
　　她已及笄，一干大臣如何再容得她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哪怕他们一直把控着朝政，吟风这个女皇帝不过是个空壳子，他们也不甘心，也要卯足了劲地将她从皇位上拉下来，送到后宫去，逼着她生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出来。
　　这个道理，吟风懂，荷蕊也不会不懂。
　　她叹了口气，抚着吟风的手背：“你也不容易啊。”
　　这句话这个动作不仅没能给吟风带来安慰，反而起到了反作用。她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而是一条幽幽地吐着信子的毒蛇。
　　它先用微笑麻痹你，然后趁你放松警惕，猛地扑过来，给你来那么一下，叫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于是在如此温柔的言语下，吟风浑身都竖起了寒毛。
　　果然，荷蕊下一句就说道：“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孩子一生，你连垂帘听政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退居后宫，做个锦衣玉食却一点地位都没有的太后。”
　　“这都是好的，”荷蕊凑近她，幽幽地吐着信子，“怕只怕到时候东窗事发，你连锦衣玉食都享不了……”
　　吟风僵住，她何时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夜夜想日日想，愁的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本来只是做戏糊弄那些老臣的，结果太医来了，还真的诊出了她身体里的亏空，吃了好些药，却还是彻夜难眠。
　　她才十六啊。
　　她不想这样。
　　吟风梗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求姑姑指点明路。”
　　她努力做到面无表情，努力掩饰自己的惶恐，却还是看到了荷蕊眼里深深的嘲讽。
　　假凤就是假凤，哪怕穿上再华贵的衣裳，也只是一个空架子。
　　她现在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吟风闭上眼，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处处压她一头的荷蕊。
　　四年前，她可以对吟风大呼小叫颐指气使，四年后，哪怕吟风做了皇帝，她一样能叫她对着自己屈尊纡贵毫无怨言。
　　那些老臣以为自己掌控了吟风这个女皇，其实傀儡线真正的掌线人，是她荷蕊！
　　“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怎么能不帮你？”荷蕊安抚道，“现下就有一条明路。”
　　“姑姑请讲。”
　　“要想叫朝堂里的老东西们无话可说，除了正统，皇上可还知道有什么？”
　　吟风疑惑抬眼：“什么？”她到知道有什么可以堵悠悠众口，那便是她的实力，她若能掌控朝政，真正做到亲政，看那群人还敢说什么！
　　然而这也是最难和最不可能的事情。
　　除此之外……
　　难道？
　　吟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荷蕊，后者用眼神告诉她，就是她想的那样。
　　“皇上也知道，大兴只是九洲的一个附属小国，固然朝政自理，但若是……九洲的皇帝就选中了你来做大兴的掌权人呢？那群大臣可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可是……怎么才能得到九洲皇帝的支持呢？”
　　“奴婢这不是给您送明路来了吗？”荷蕊盯着吟风的眼睛，笑着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这次进贡的车队，让我随行，待我去了九洲得见九洲皇帝，自然会为你美言一番，取得他的支持，到时候，害怕亲政不得？”
　　吟风闻言，冷冷地看着她：“堂堂九洲皇帝，如何肯听你一个后宫宫女的话？”
　　“这就要看皇上，是否有那个本事，说服严太师，封我一个郡主的名号了。”
　　郡主的封号……
　　吟风没有回答，荷蕊急了起来。
　　“你好歹也当了四年皇帝了，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敕封你为郡主，送去九洲和亲，姑姑，这就是你的主意吗？”
　　“当然，我到了那边必然会尽心尽力不负你……”
　　“荷蕊，”吟风打断她，“你是想丢下我跑了吧？”
　　荷蕊正为她直呼自己名讳而不快，后面就听到她来了那么一句。
　　丢下她跑了？
　　看来她也没有笨到家嘛。
　　目的被揭穿，荷蕊也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吟风，不是我情薄，只是你也知道咱们心里都藏了什么，在大兴一天，我便要提心吊胆一天，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四年了，吟风，姐姐替你瞒了四年了，姐姐累了，也是时候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荷蕊看着她，眼神凄凄，仿佛真的对她情深意重。
　　吟风心里冷笑，皇上也不叫了，直接叫吟风了，也不自称奴婢了，直接自称姐姐了。
　　敢情智谋不成，上感情攻势了。
　　只是她忘了，她和她之间，从来都只有利用和被利用，何曾有过半点情谊？
　　吟风懒懒地倚回床头，笑了一声，“我若不许呢？你难道要自己去找严太师？”
　　荷蕊刷地起身。
　　“吟风，你别不知好歹！这是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否则，别怪我什么都抖出去，来个玉石俱焚！”
　　吟风觑她一眼：“去吧，去说吧，去昭告天下，我不是真的明珠公主，去告诉他们，现在在龙床上躺着的，不过是当年伺候公主屎尿的下等宫女。去吧，去说吧！”
　　与其这样整日担惊受怕，还不如直接给她个一刀痛快一点。
　　她荷蕊厌倦了，难道她这个空有锦衣玉食却无半点自由的假皇帝就不厌倦吗？
　　她比她更厌倦这个沉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大兴皇宫！
　　荷蕊一顿，继而愤愤地扔下一卷东西。
　　“别以为我不敢……这是御赐诏书，奴婢自己写好了，还劳烦皇上刻个玉章叫它生效！”说完，气冲冲地往外走，手触到门把又回头道：“离木大人出发不到半月了，还请皇上动作快点，就别躺在床上无病呻。吟了！”
　　门被吱地打开，又被砰地带上。
　　吟风躺在床上，嘴角又扯出个无所谓的弧度——刚来的时候不是还说听说她病了过来看看吗？怎么到了了，却变成她无病呻。吟了？
　　唉……
　　吟风叹口气，罢了罢了，放她走吧。
　　留下来也无半点用处，整日里只知道来她这里顺东西摆架子。
　　没有她，脖子上的紧箍说不定还会松些，叫她也喘上一口气。
　　何禄低着头走进来——他可是听见了荷蕊临走前的嗓音的，怕是两位女主子又吵架了，他可不敢抬头招吟风生气。
　　吟风听见动静，迅速将荷蕊留下的诏书卷进了被子里。
　　这宫里，虽说荷蕊脾气不好心性不好，但也就只有她，吟风还敢信上几分，其他的人，指不定谁谁谁是哪路大臣的眼线呢。
　　“皇上，”何禄低声叫了一声，“午膳时间了，可要传膳？”
　　荷蕊走的及时，她要不走，就得留她吃饭了。这样一想，吟风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咕噜地从床上起来。
　　“传膳……柳相可回去了？”
　　“大臣们还留在内阁议事，现在……怕是还没结束。”
　　呵呵，议事却不叫她这个皇帝，明目张胆地谁都能瞧出来她是个空架子吧。
　　“叫柳相过来。”
　　“皇上可是有事？可要叫严太师一道过来？”
　　“不必，你叫人守在柳相回去的路上拦住他，记着别叫其他人瞧见了。”
　　吟风这样嘱咐着，但也知道都是无用，她身边这个太监总管就是严太师的人，想来也只有严太师，能将人安插到她近身旁了，她说的话，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传到太师的耳朵里，一字不落，估计连语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过她和柳相私下里也没什么交情，这样说纯粹是为了制造出她和柳相在密谋什么的假相而已——
　　别以为她愚钝到看不清局势，严太师和柳相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早已分为两派暗中相斗。
　　——她心里不高兴，总要让别人也不高兴，心里才能舒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