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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恨不关风与月(四)封山命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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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随兰陵来到他族人所住的小镇上,两家人马隐藏在小屋附近戒备,防止再有人前来打扰。
风月怕白因醒不过来,始终对他跟前跟后,半刻不得安心,见孩子睡得昏沉,又不忍强行叫醒他。适才顾着料理那帮无耻之徒,不曾细看白因长相,这下得闲,他便一脸温柔地看着幼崽,越端详越觉得有几分熟悉。
心道:“此子肖我,但是族里每一支随外姓父亲,长相都是不同的,他长得如此,只有族长那一支才是杏眼和笑起来是心形的嘴唇,可是据我所知,咱们家是嫡支,没有人流落在外。大哥是个武痴,未有娶妻,他又不是风月体质,更不可能传下去血脉;二哥在守墓啊,唔——不对!他曾出过去,两年后又回来了!回到岛上就去倾尽守皇墓了,中间隔了两代人的话是有可能的,他的孩子、孙女、曾孙,天哪,我辈分竟如此之大!”
“什么曾孙,辈分?”兰陵探过身来,把白因抱过去,“四五十年前的事,你确实有可能是他曾叔公,开心不开心?也幸得他是你家的,不然依你喜欢女子,你家就等着绝后吧。”
“我竟是因儿的曾叔公?好吧,曾叔公便曾,我都六十岁了确实有这资格。”风月喜形于色,“额,不对!我二哥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他在外面有了继任人须得带回岛上才是,怎会任由他流落了呢?”他转而换了忧愁的面孔。
兰陵手上忙着配药,边给他思索道:“该是被人负了,或是陷害了,自己都不知生下的儿子被抱去了吧?”
风月听言,犹如霜打的茄子,眼中荡过微光,“怪不得当年他回来时,一脸生无可恋,自发去守墓,我怎样劝他出来都不肯,原是在外头受了苦,不行!我要去替我二哥讨回公道,等治好因儿,我就马上出发!”
兰陵好言相劝:“思狐,别那么莽撞。我与你爹一场朋友,看不得你出事。话说你家祖墓并不是在瑶露岛上?”
风月的每任族长都出自嫡系,只姓翟,不随外姓。本来继任人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例如现任风月族长,他全名叫翟思狐,成为族长后对外便称风月,只有长辈才会叫他本名。所以白因也可以叫翟因。
思狐立马骄傲得像只开屏孔雀:“我族为襄朝皇族,祖墓不在倾尽,还能在哪儿?”襄朝皇族姓翟,思狐骄傲是有道理的。不过,他好像只要是自家的东西就要说好,例如翟家风月人从来耻于提及自己是襄朝血统和风月体质,因为这体质来得万般悖德,可是怪胎思狐不以为耻,反以自己是风月人为喜,但是他又偏偏喜欢温香软玉的女子。
炟潼大陆自己有意识,自古帝王家就是它选的,当然这不到最后都不会揭晓谁是成王谁是败寇。但是襄朝的血脉延绵悠长,末代暴君又杀剩自己一脉的皇族,瑶露一族的祖先正是他强迫亲妹的恶果,血统纯正,祖先翟卑那因为厌恶自己的血液,于是就把皇位退让给他人,不再让翟氏监管天下。
“那你该去倾尽找你二哥问清楚,从西沧的人查探的消息得知,笑笑父亲乃是个镖头,生母不详。”兰陵把完脉,又轻轻细看白因身躯,看有没有什么伤处需要处理,说着便把孩子的衣裳解开。
思狐坚决摇头:“不行!他当初回家什么都不肯与我说,当年跟随左右的仆人也定是叫他给吩咐了要守口如瓶,如今早已作古,我到哪里去问?他必是伤透了,我再去逼问他,岂不是又往他心口创伤上撒盐?”他还在那自顾自地说话,视线回到白因身上,见兰陵个老头子要给他脱衣服,急躁地跳起来,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兰陵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叫我替孩子治病,我不脱他衣衫,哪会看得出他身上是否受了些暗伤?我又不是神仙,有金睛火眼。你还许不许我看了,不许我不治了。葵儿泡着药浴,我要去看她。”
思狐低下他高贵的头颅,连声劝道:“前辈您瞧!您仔细地瞧!”说是那么说,可他凑上前来,假意查看白因、实则提防兰陵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活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兰陵活得久了,见过的奇葩也多,不跟他计较。手上还是翻开了白因的里衣,因为屋里烧了炭,他不怕冷着孩子。
他们看得白因心口上的一掌,乌青发紫,出手阴狠毒辣,似乎想要人性命,伤得十分严重。幸好,白原死前把自己毕生功力封在儿子体内,两种截然不同的内力在婴孩身体内互相逐力,并且那施展毒掌的人功力不比白原深厚,硬是把白因的性命拖到了现在。但是白因是一个两岁孩子,身娇体弱,再迟了救治恐怕真是回天乏术了。
思狐看得目眦欲裂,兰陵却在思虑该采用什么法子医治他。
思虑再三,他开口道:“不瞒你说,我封山的确能活死人肉白骨,你瑶露也有此类圣药,但是我只救过难产的风月人,没救过快要夭折的。他实在年幼,经脉幼小,我怕用烈性药反是害了他。风月之脉本是阴阳平衡,琴瑟和谐。但是白因还在娘胎之中就饱受青楼邪药侵扰,阴阳运转逆乱不通,放任下去,恐怕熬不了几年便会夭折。你是风月人,比我更清楚你家的体质,我只能用温性药吊他几年命,你可有什么能彻底救他的神物?”
思狐听了一脸懵逼,族内授学时,他只跟随大哥舞刀弄枪,不曾认真看过医书,对族内事务还是担任族长后为了责任勉强熟悉的。再说,嫡系风月人管的是庶务,精细的活儿一向由继承画师之职的那一支去干。他收到兰陵书信说有族人流落外头,收拾了行裹,就匆匆赶来大陆,一个人手都没带!
“我父亲的家族在外头给我留了人手!”思狐仿如醍醐灌顶,忙答道。
涵养极好的兰陵此时气得十分想说粗话骂死他:他们懂个鸡鸡!大概是他一生从未做过翻白眼的举动,也不屑去做,把眼睛瞪大吓思狐。
却不料让思狐观察出了些端倪,留了下心,“其实,我爹他也精通药理,我家的玄武神龟是雌雄共体,他年轻时有幸遇到玄武产卵,把卵捡了回家做成一只蛊王。原先在我二哥身上带着,现在我是族长,就由我来保管了。玄武的体质与我风月人有几分相似,我把它拿出来给您看看?”说着,他从怀里郑重地拿出一瓮小玉瓶递给兰陵。
楚紊也是蛮厉害的,把背岛神龟的子嗣拿来做蛊,万一玄武生气不背他们了,侧个身就能把他们家翻进东海里,他咋不上天捏?哦,不对,他真的升天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思狐这个没轻重的当一族之长。兰陵静静看着思狐,心里想道。
“您这样瞧我是何用意?”思狐怨怨地道,他讨厌兰陵似是嫌弃的目光。哼!“神龟与天共寿,不会介怀有没有孩子,不然您以为我爹能拿它的东西么?”
兰陵想起往事:不,他真的敢。仗着身后之人武功盖世,怀着你大哥到处跋山涉水采药,他又不是没看过。
横竖留着他也没什用处了,兰陵取过玉瓶,把他赶出屋里。
刚锁上门,白因不舒服地嘤咛一声,又听得外头那厮大力的拍门声,兰陵抱着孩子,忍无可忍,出门拿了门旁的扫帚追着他来打,叫他不要再碍手碍脚,治死都怪他。
姬盛、无双围在院子里的桌椅上,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面碗里的菜汁面,愣愣地看着两个人把人家屋子搞得鸡飞狗走。
兰氏的后人、屋的主人站在正厅笑了笑,丝毫不介意。那是当然,打人的是他们老祖宗,肯定没有怨言。但是恐怕思狐的待遇就要差了。
姬盛语重心长地对着儿子道:“这两个人一个百来岁,一个没七十也有六十几,像个顽童似的。儿啊,你以后千万别学他们。”
无双张着嘴吞掉他夹来的鸡肉,点点头。面上不显,心里却不信,骗鬼呢,六十多的人看起来像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兰陵忙了几天,开初确实束手无策,后来根据瑶露的蛊王,干脆把白因泡在药浴里,与同样中毒没法解的兰葵调理成药人。此实是下策,他本不愿将两个失孤幼儿变成江湖至宝的药人,但是他当年带领族人撤得急,后来安定了又不愿看到旧物,封山境内的大多数药草均没有移植出来,就如巧妇不做无米之炊,饶是他自称圣手却也不能完全解除毒素。稳住白因的病情后,他提议回到无情谷继续医治,那里一年几乎四季如春,偶有薄雪,不会加重病情,也易于疗伤。
就这样过了两年,兰葵已从牙牙学语到能走能跳,是个可爱的人儿。白因从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思狐觉得他的面容越发像二哥,放心不下曾侄,便托人回信给族内,说他在外还想寻多几个风月人,暂不回去。一群美人儿平时不理他去哪处浪,当然他们自己也去浪。临急临忙处理家务哪里会?差点在神龟背上打起来,还跑去倾尽皇陵求他二哥思归出山,被各个喜静、来守墓的先辈生气地拎回家,一一指点族务。思归并未觉有异样,依然清心寡欲地维持阵法,防止有人误入皇陵四周山林。久而久之,竟传出襄朝皇陵附近出现了狐仙的消息,引来外人查探,被思归他们用强悍的阵法给统统挡了回去。
这一天,无情谷中的雪都化了。白因等孩子又被准许出屋去玩,还多了一个高龄儿童——思狐和小辈兰闵的儿子——兰傲,思狐被无双挤去前头,白因与兰傲一左一右两个半大娃娃拉着小号娃娃兰葵的小手慢吞吞跟在后面。在谷中人看来,简直就像母鸭领着它的小鸭仔在招摇过市。
楼阁上的姬盛看得哈哈大笑,思狐知道他笑得是谁,回头将口中吃完话梅剩下的核向他吐去,姬盛技不如他,被轻易打了下来,摔得四仰八叉。
从药房出来的兰陵经过,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思狐耻笑姬盛一番,继续领着孩子们往前走,却被姬无双拉住了袖子:“翟先生。”他指了指后头,示意大人停下。
思狐往后看,发现后头的三只崽子驻足在一户人家栅栏外。白因拉着兰葵蹲下:“葵儿,汝可认得此物?”他指着里面的小白狗们。
兰葵扎了两束牛角辫,显得活泼童趣,懵懂地摇头:“不识。”
“你记着哦,是大白豆。大白豆!”白因重复道,一副严肃的小模样逗笑了思狐和来到他们身边的姬盛。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那只狗。”思狐不无感叹地说道,一脸唏嘘。
姬盛一脸茫然,他跟着兰陵而来,不知道先前发生的武林人杀狗之事,但难得不与思狐抬杠,一旁静静盯着他师兄的遗嗣。
如果他还在……
白因孺慕地看着思狐,杏眼里面水盈盈,长睫毛扑闪着快要扫到他心里去:“曾叔公,我想要一只大白豆。”他当初口齿不清,情急之下把“大白狗”说成是“大白豆”,却不觉羞羞,大了也依然坚称是“大白豆”。
思狐心里有气,这把他吃得死死的小子,平常没见他多来对自己撒娇,不是自己的辈分压过姬盛,哪轮到他有狐来说话。这下好了,求到他这儿来了。想着蹲了下来,他欠揍地把皮厚的脸蛋送到白因面前,嘚瑟地道:“你亲我,亲我一口,我就去替你问人收养了它,何如?”
白因扁嘴,泪包儿挂在下睫毛上:“喔——”他知道叫师傅没用,有思狐在,姬盛做的决定一切都不得作数。
唯有卖吻求狗。
“吧唧!”几个孩子刚刚出来时拿着一串糖葫芦来分,兰葵都吃得,只有他最体弱,什么吃食都要由兰陵指定的来,嘴馋就向师兄撒个娇,舔它一舔。所以嘴唇香甜的,不像其他三个一嘴腻腻的口水,亲在思狐脸颊,就是一种享受。
他色眯眯地乐着,不顾姬盛的踢打,便进去找兰家的人问他们买狗。
结果人家是自给自足的小农人家,不收他钱银,只道来者是客,他们不能这么市侩。
思狐傻乐着把狗仔抱出来给白因,却被姬盛适时呛了一句:“瞧你兴奋得,人家这是在变相说你市侩呢!”死恋童狂魔。
被他一打岔,思狐阴沉着脸抢走白因去找兰陵查看病情,他宁愿听兰陵训教也不肯留下来跟一脸嫁女儿的小辈相看两厌。
“师傅!”白因被思狐抱着怀里朝姬盛凄厉喊道。
算了。姬盛也不去追,到底是有些血缘的,白因自己不知有没有发现,他的头倚在思狐胸里,手里抓着思狐散落的发丝紧紧不放。那是世上他唯一识得的亲人,也只有思狐面前,他才敢放纵娇蛮。
想罢,他把趴在地上可怜的小狗带了起来,连同几个小朋友回去。
饭点到了。
无情谷饭菜清淡,尝着也有另一番滋味。
吃过饭,姬盛带着无双前来找兰陵商量离谷事宜,风月走在前头。虽算是世交,毕竟是客,不好再久留。况且兰陵也说了,他已治无可治,日后一切皆依靠放进白因心脏中的蛊王作用,若是十六岁的大关他过得了,此后便如嫡系风月人一般长寿。平时吃些兰陵配好的药也就无碍。
不过几个大人商量之后,还是让白因来选自己的路,虽然风月坚持白因就是个风月人,没什么可自卑的。但是兰陵与姬盛都一致认为白因还是瞒着自己的身份好,外界怎同谷中和岛上的形势呢?孩子始终要长大,长大了就无法避免接触尘世,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须得作好万全准备。思狐担心白因也会被人欺负,又辩不过他们,只好赞同。
出来以后,他们就不得再入无情谷,出去时,也要兰陵亲自带领他们出谷,封山大阵随时开着,不会对来犯之人留情。
一路上,思狐期期艾艾地不知想说些什么,看得姬盛好是心急,他又在想什么幺蛾子?
最后,思狐还是忍不住,走到领路的兰陵前面。
姬盛兴奋起来:莫非这老狐狸改性了?不吃荤的改吃素的,那么重口味喜欢上兰前辈了?毕竟他先前自己说的喜好是女人。
“我忍了两年,还是想说,”说着,思狐趁兰陵茫然之际,手上兰花指一拈,在后头的姬盛看来,就像是幻化出千手那般灵巧。
这家伙简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个性顽劣,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人家面相、手相都那么好看。于是姬盛绕到前面看热闹,结果与姬无双父子两脸都懵了。
“我家用猪皮做的易容面/具质量就是好,估计谁也没发现您带了那么久。”思狐笑嘻嘻地道。怀里的白因瞧见了兰陵的脸色,嘴里嘟囔了模糊不清的“作死”,怕怕地把头缩到思狐怀里。
兰陵一向把一头白发束得高高的,显得十分精神气,此时站在姬盛等人的哪有什么往日的老翁啊。分明是个……
姬盛看着眼前胜过思狐的大美人儿,仓皇道歉:“兰前辈,您有怪莫怪,不关我事啊。我替风月给您道歉!”
兰陵生气的下场就是把他们半路丢下,气冲冲地回谷了。
不觉闯了大祸的思狐一脸悠哉地在森林里走着,时而逗弄怀中的白因小甜甜。
姬盛气愤地数落他:“无情谷的大阵时刻不停变幻着,没有兰先生,我们怎么出去!”
思狐其实自有分寸:“这天上地下,敢称阵法宗师的就只有我瑶露、封山二族,兰陵既然有法子穿过玄武神龟制造的海雾通知我来中原,我也就必有法子走出他的迷阵。走不出,我就跟你姬氏姓姬,唧唧唧——”
封山长子太提,封兰陵,守百谷。无子,亦无情,不曾娶妻立妾。遇夏纣太子,陷封山,自思过。有谷无情,无大事,不复出世。
试问有谁带着假面百年,不想以真容示人的。
风月画师画有太提的那册《美人图》,好像不见了。如今得见真容,思狐有点手痒了呢。
山中无岁月,对于长寿的封山、瑶露来说,不过弹指之间的时间。
十年,兰陵、思狐等人并无变化。
对于年幼的白因、无双,却足够把他们变成翩翩少年郎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谁家少年郎,翩翩染红妆。布衣策马行,仗笛泛河江。嬉笑惹红颜,酒肉过豪壮。不离不弃名,罗敷翻白霜。
陌上桑女终会被生活磨得乌发泛霜,马上的儿郎,你许出的诺言,是否真的就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