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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月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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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三
颍州官道之上,一马自北由南缓缓行来,马上乘客男装打扮,青巾白衫,颇为潇洒。
那人正是如燕。洛阳与颍州相隔近千里,她一路换马,昼夜不停,也于此时才达颍州境内。
她在路上曾收到李元芳传讯,说道皇帝已信权晋诚之死与他无干,已有收回成命之意。嘱她不必心急,谨慎从事。
但她素知皇帝心性多变,又哪里敢耽搁半分?此时马力已乏,却是怎么赶也不肯快跑了。
此时已过正午,日光微斜。路上往来行人不多,只偶尔三两行商,匆匆而过。如燕心中有事,也不去理会他们。忽听远处一人愤愤道:“这还让人过日子么?先是刺史大人……后是百巧匠……”
如燕听得“百巧匠”三字,登时留上了心,可是隔得远了,却听不大清。
她催马上前,只见十几人正聚在路边树荫下歇凉,其中有三四人文士打扮,其余却全是粗布短衣。
其中一人正骂道:“不合规制?我呸!这姓薛的糊涂蛋,他拿什么去比王大人?老百姓的穷心,又碍他什么狗屁规制的事了?”听声音正是适才那人。
旁边众人本在纷纷附和,但见如燕向这边看来,连忙闭嘴。
那人回头瞥见如燕,道:“听到就听到了,谁还怕他不成?”虽如此说,声音却也小了下去,顿了顿,又嘀咕道:“若不是看在李先生面子上,谁肯买他的账。”
如燕微微一笑,跃下马来,抱拳道:“这位大哥,小可从长安来。我跟你打听个人成么?”她听得那人说话,已隐约猜到这几人对地方刺史颇有不满,生怕说神都会引他们疑心,不肯吐实。好在她说的是官话,原也听不出口音。
那人见她容貌打扮,只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听她说得客气,起身笑道:“公子爷问谁?颍州城不大,公子爷说了名字,大夥多半都认得。”
如燕笑道:“那是家父一位好友,是颍州城里出名的巧手匠人,姓张。尊长的名讳,却不敢擅称。”她有意不说名字,是因不知那人口中“百巧匠”是否便是张百巧。如若不是,颍州城内总当有姓张的匠人,却也好推托。
那人看她一眼,奇道:“百巧匠?他怎会……”看了如燕一眼,讪讪闭口。
原来张百巧为人狷介,颇懒于与权贵往来。但他名扬天下,自是免不了总有达官贵人慕名找上门来。他不胜其烦,索性定了个规矩,凡请他绘图制物的,不论东西大小,除材料花费外一律收取黄金千两。如此一来,生意自是大减,他却不以为意。每日里摆弄些自制的小玩意,自得其乐。
他杂学旁收,所知极广,机关书画之外,兼通医术。当年颍州城大旱之后又逢大疫,他白衣请见刺史,言道能解此厄。
那刺史王勖为人平易坦荡,听他大言,亦不着恼,反亲自将他迎进了刺史府。
两人长谈之下,王勖按张百巧所绘图样,亲率民伕督造水车,调水解旱。张百巧则召集所有病人来刺史府中集中医治。两人数日不休,活人无数,心下都各自佩服对方,自此作朋友交。但除王勖之外,张百巧却是极少与人往来。
这人既认定如燕是位富家公子,又知王勖别无子侄,听她说父亲与张百巧有交情,自然有些奇怪。但颍州城人人对张百巧既感且敬,虽有些疑虑,还是答道:“公子来得迟了,百巧匠三月之前,便已去世了。”
如燕惊道:“那……那怎么会?他……”说到后来,声音微微颤抖,便似要哭出声来。
那人见她如此伤心,先前心中所存的一点疑虑也全然打消了。连声劝道:“公子别太难过。这老天爷瞎了眼,不肯让人踏实过日子,那又能有什么法子了?”说到后来,不禁忿忿。一旁众人也纷纷相劝。
如燕心下暗暗好笑,脸上神色却仍甚是哀戚,低头抱拳道:“几位能领我去张伯父坟前一拜么?”她不知张百巧是否有家人在世,不敢直接便去他家中,想来张百巧的坟墓距此地总有个二三里,这一路上也好套问出些话来。
上阳宫
武皇凝视手中之物,冷笑道:“好极了,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武三思见她发怒,微微冷笑,瞟向武承嗣,心下极是得意。
武承嗣只做不见,劝道:“陛下,此事只怕还得再议。”
武三思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可议的?”
武承嗣挑了挑眉,道:“皇嗣怎会作出这等事来?其中定是有诈,求陛下详查。”
武皇微微思索,道:“婉儿,叫他两人进来。”
上官婉儿出门宣旨,忍不住回头向武皇身后侍立的宫人望了一眼。
李旦与刘涵云并肩跪叩,礼毕之后,武皇却不令平身。李旦微微皱眉,不知这位皇帝母亲又抓住了什么把柄,要教训自己一顿。一瞥眼间见武三思笑容诡异,心下隐隐觉得不妙。
哪知武皇声音甚是温和,道:“旭轮,你是朕的亲骨肉。朕这些年来也教人骂得够了,你今日和做娘的说句真心话,你……可怨朕么?”
李旦许久未听过她这般柔声说话,教她问得一怔。
眼前这人夺了自己的帝位,葬送了大唐的江山,杀了两位哥哥,又在自己身边安插下无数耳目。凡此种种,他焉能不怨?
可对当朝皇帝,这一个“怨”字却哪里能说出口?
他一怔之下,立即叩下头去,道:“圣人待儿臣恩深似海,儿臣万死难报,怎敢怨怪圣人?”
武皇称帝之后,他身份尴尬,动辄得咎。这几年来整日里审时度势,如履薄冰,当年做皇子时的感激父母恩德之情,早已换成了战战兢兢的提防。这当儿谀词随口而出,忽然想起问话的是自己生身之母,心中不由酸楚。
武皇苦笑一声,道:“是么?”随即长叹:“那么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李旦抬头望去,是时天色将暮,他跪得又远,只隐约看见她手中拿着小小一个偶人,上面金光灿灿,似是缀着些黄金装饰。
夜凉如水,刺史府守卫的几名差役懒懒地在院中走来走去,全不知一个黑影已掠过身边,径向偏院一间小室而去。
偏院本是府中书役录事的居所,这小室却与一旁几间房屋连作一体,自成一个小小院落,显然所住之人在刺史府身份不低。
如燕白日间与那几人同祭张百巧,已将颍州城几月来所出之事打听了个大概。
原来一年之前,许州刺史向颍州府发了文书调用张百巧,他走后两月,刺史王勖身染重症,不治而亡。
张百巧一去经年,直至三个月前才回到颍州。知良友已逝,大悲之下,便想到刺史府中凭吊一番。
哪知新任的薛刺史不明内情,竟不许他入内。张百巧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在府前大哭一场,郁郁而归,此后不几日便也撒手人寰。
颍州城百姓念及他与王勖的好处,请命将他与王勖相邻而葬,由乡绅集款建祠公祭。这薛刺史却又道此举不合规制,坚不肯允。一时间惹得颍州城上下一片哗然。一些血性之人,便直欲冲进刺史府内讨个说法。
好在王勖生前一位心腹幕僚出面说和,此事才算暂时压了下去。众人无奈,惟有先将张百巧下葬,对那薛某人却是更增不满,时时挑起些小是非来。薛刺史几次想要发作,均是那位幕僚拦了下来。
如燕听得张百巧已死,新任刺史不知关窍,便想从那幕僚下手。打听此人时,众人只知他姓李,当日长随王勖左右,旁的便一概不知了。似乎此人便没怎么出过刺史府大门。
她夜探刺史府,却正好见到那薛夫人正大发雌威,痛骂他毫无良心。又说自己便是死了,也决不许他置妾。那薛某人打躬作揖,好话说尽。信誓旦旦之下,终于仍是被关在了卧房外。
她见这人果然糊涂昏聩,便也不再听下去,径自去找那李幕僚。
这时见这边房屋布局不主不宾,心想此人十有八九便住在此处。见室内还有灯光,不敢造次,当下选了一处屋角,静静伏下身子。
这房间并不很大,收拾得极是整洁。角落里摆了一张香案,案上供着一座牌位。如燕眼力甚好,借着室内灯火,已看清牌位上写的是“故颍州使王公讳勖”。暗想果然不错,除了王勖生前心腹幕僚,又有谁会在府中供奉已故刺史的灵位了?
过得片刻,见内室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青衫,身形甚是瘦弱。他一直不转身,看不清楚容貌。
如燕见得此人,微微一怔,心下暗奇道:是我找错了么?她见这人虽穿男装,但身姿步态,显然是个女子,那么此间便多半是薛刺史的藏娇之处。微微一笑,心想这薛夫人也当真无能,眼见得人已进了刺史府,她却毫不知情,仍在一味大吵大闹。
她好奇心起,想要看看薛刺史这位爱宠是怎生模样,却见那人走到香案之前,将王勖的灵位捧了起来,拂袖拭去牌上尘土,低声道:“王勖,王勖。”微一转身,烛火照到了她脸上。
她面颊上堆着厚厚一层黄粉,掩住了容颜。颔下粘了三络轻髯,加之后背微驼,行步蹒跚,一望之下,俨然便是个病弱的中年文士。但在如燕这等行家眼中,自是破绽百出。
如燕见她有意做作,猛然醒悟,暗道:我当真糊涂透顶!她便是那李先生啊!怪道平日闭门不出,却原来是个女子。
时人于男女之防上本就不大讲究,武皇既以女子之身而居帝王之位,这颍州府中有个女扮男装的幕僚,却也算不上甚么新鲜事。
那女子凝视牌位,柔声道:“我从前问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肯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以后便永远这样叫你。”
如燕皱了皱眉,心想这女子显是对那故刺史王勖钟情甚深,女扮男装或许便是为此,却不知王勖是否知情。
但那薛刺史糊涂固执,对王勖大大不以为然,却又为什么许她住在府内,言听计从?难道也看上了她不成?
室内外两人各有所思,静夜悄悄,一时间唯闻虫鸣。
过得良久,那女子叹道:“我知你为张大哥的事郁郁不欢,可是那也没法子啊,大哥他原本就是这个脾气。现下这样,不也很好么?”
如燕听得此言,疑心大起,暗道:“张大哥?是张百巧么?这事到底跟颍州府有多少关系?”
想要再听下去,却听那女子低声道:“王勖,我要去睡了,你可会来看我么?” 起身灭烛,转入内室。
如燕又待了片刻,听室内再无半点声息,这才起身离去。回到下处,对镜掠发,细思明日安排。想到得意处,自己先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