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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七月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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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长宁宫。
李元芳朝服冠带,站在殿角,注视着殿内来往进献之人。
梁王武三思谀词如潮,听得周围大臣都微微皱眉,武皇脸含微笑,似听非听。倒是魏王武承嗣应对合体,颇有几分气度。皇嗣李旦坐在一边,几次想要凑趣,却都被武三思抢了话锋。
地方州刺史的贡品堆满了殿内的一张大案。这些人位卑官低,不能觐见,只好在供品上多下功夫,盼能借此升上一级两级。李元芳特地安排了两个千牛卫站在贡品案前,以防万一。
武皇随手翻弄贡品,武三思跟在一边,忙不迭地指挥宫人开箱上呈,诵读呈文。一时间明珠美玉,玛瑙珊瑚,堆得满案皆是。
武皇叹道:“这些宫中尽有,又何必千里迢迢劳民伤财的弄来?”
武三思与武承嗣对视一眼,神色略有尴尬。还是武承嗣定了定神,微笑道:“天子有道,物阜民丰,百姓为表忠爱,诚心进奉,焉能说是劳民伤财?梁王与臣昨日见了几位刺史,他们本也知道这些东西入不得圣人的眼,不过一片诚心罢了。”见武皇神色和悦,心知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微微一笑,向武三思使了个眼色。
武三思叫道“人来!”,两名宫人从外间抬出一个水红纻丝缎面箱。这却不是通过礼部事前备好的物事了。
李元芳皱了皱眉,向前两步,离武皇更近了些。他知武三思断然没胆子当众玩什么花样,但职责所在,还是先一步占住了地利。
只见那两名宫人从箱中抬起金晃晃一样事物,展开在众人面前。殿中登时光华四射,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饶是李元芳素厌金玉奢华,这一瞬间却也目眩神迷。
那是那是一朵两尺有余的重瓣莲花,花型繁复,半开半闭。每片花瓣约有四五寸长,均为黄金铸就,极细处缕以金丝,玲珑剔透,极是精细。最外一瓣上斜斜嵌着一颗明珠,似坠非坠,便如晓露未干。这莲花精致灵动,虽是金制,却丝毫不见奢华恶俗,反觉飘飘然有出尘之气。一时之间,殿上人人赞叹。武皇也笑道:“好巧的东西。”
武三思谄笑道:“回陛下,此物需放高了才能看出好来。还有个架子,臣怕放在殿里碍事,这就叫他们抬进来。”说罢朝身边一名小监吩咐了一声,那小监躬身退出。
过不多时,只见那小监引着四人进殿,两人抬着一架一人多高的檀木架,另外两人却各搬着一个矮凳。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
先前两名宫人向众人行了一礼,背过身去,踩在凳上,将莲花托上了木架。
其中一人将花上所嵌明珠轻轻一转,莲花花瓣竟一层层缓缓打开,正似鲜花初放。
李元芳见莲心处凸起,似乎是个灯龛,心下奇道:这是盏灯么?念头尚未转完,便见武三思从殿上宫灯中拔下一支极粗的红烛,插在龛中。
殿中登时流光四溢。由东至北粉壁之上,竟出现了“圣寿无疆”四个金晃晃的篆字。众人啧啧称奇,武皇初时吃了一惊,随即微笑,神色甚喜。
李元芳微一思索,已明其理。那四个字是灯龛上镂空出花纹,被烛火一照,自然留影在壁。说穿了毫不稀奇。只是做灯之时,须测准方向,留好空隙,使得花瓣不致挡住光影。造灯之人所费心思之巨、工艺之难,可想而知。
武三思甚是得意,躬身道:“臣与许州刺史权晋诚,向陛下进此七宝莲花灯。”武皇心情甚好,笑道:“有点意思,”微一沉吟,又问道:“七宝莲花,朕可只见到了黄金明珠这两宝啊,余下的呢?”她想这“七宝莲花灯”云云,必是武三思给安上的好听名目,这人不学无术,不知佛经中所指“七宝”,是金、银、琉璃、砗磲等七件宝物。这时随口说来,意在取笑。
武三思却道:“佛经中说金轮王具足七宝,于四天下,普劝人民,修十善道。可见所谓七宝,乃属寓言。陛下泽被天下,已然身具七宝。这花灯本是纯金打造,可它便是身镶七宝,光照一室,较之陛下日月之明,却也不过是萤火微光。”这几句话熟极而流,显是早就背下来了的。
李元芳微微冷笑,心道这人好生无耻。看狄仁杰时,却见他站在一边,垂首阖目,大有疲态。他念及想到狄公年事已高,仍日夜忧劳,不由心下一酸。
武皇明知武三思必说不出这等话来,但她当年自称“金轮圣皇帝”,武三思所引经文,正可用来赞颂她。如此凑趣,自是高兴,当下笑道:“好罢,算你有心。”正待封赏,却见一旁狄仁杰身子向前一晃。
李元芳一直注视狄仁杰,这时见他站立不稳,几乎要冲到皇帝身前,连忙闪身掠去。
他动作极快,众人只见红影一动,他已扶住了狄仁杰。狄仁杰知他担忧,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李元芳知他必有处置之法,垂手退开,站回原处。
武皇笑道:“怀英怎地,站得累了么?”
狄仁杰深深一揖,道:“臣失礼。臣年老昏聩,适才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武三思冷冷一笑,武皇倒不以为意,笑道:“怀英年迈,不宜久立,是朕疏忽了。”回头道:“来人,赐座。”
狄仁杰躬身道:“谢陛下宽谅。臣在睡梦之中,见一人向陛下献宝,臣欲为陛下引荐,这才失仪。”
武三思笑道:“狄国老睡糊涂了罢?那是本王献宝与圣上。”
狄仁杰满脸讶色,道:“是么?老臣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人。”
武三思冷笑,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谁啊?”
狄仁杰神色庄严,沉声道:“孔门弟子,子罕。”
《左传》中言道,有人以美玉献于子罕,子罕却说自己“以不贪为宝”,终不肯受。
朝中众臣本来各怀心思,但蓦地里想到“不贪为宝”,不由心中均生感慨。
武皇知他劝谏之意,微笑道:“难为怀英了。”兴头之上被他这么一说,终究有些尴尬,道:“朕也累了,大家散了罢。旭轮与三思承嗣留下,朕难得出来,咱们一家人坐坐。”
李旦、武三思、武承嗣躬身答应。众臣行礼退出。
李元芳最后出殿,武皇看了他一眼,笑道:“李将军连日来也辛苦了。巡幸之典已毕,朕和家人小聚,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就让千牛卫按宫中之例当值罢。”
李元芳躬身道:“臣遵旨,谢皇上体恤。”
须知皇帝巡幸,两班侍卫均得随驾,巡视值夜还好说,只是既称巡幸,按例便需全副披挂。千牛卫是皇家卫队,制服铠甲与前线作战士兵不同,甲外多饰黄金。重铠加身,日热夜冷,李元芳久在军旅,并不在意,诸多千牛卫却颇以为苦。武皇既下此令,那就是让他不必派多人值守,同时也可换下典礼中所用重甲,改服常服。
李元芳出得殿来,见狄公正在等候,不由苦笑道:“大人,您下次唬人之前,能否先和卑职打个招呼?”
狄仁杰笑道:“怕什么,皇帝不是那不辨是非之辈。”随即脸色一沉,叹道:“看来这权晋诚指日便高升啊。”长叹一声,转身向宫外走去。
李元芳连忙跟上,问道:“您不是已经把皇帝拦下来了么?”
狄仁杰摇头苦笑:“皇帝哪里是那么好拦的?她不会再封赏梁王,但却一定会奖赏权晋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罢?”
李元芳回头凝望大殿,缓缓道:“梁王已是位极人臣。这人贪赃枉法,家资巨富,皇帝没什么可赏他的了。除了……”微微一顿,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太子之位。”
狄仁杰点头,李元芳续道:“权晋诚却是个小小刺史。皇帝登基不满三年,于地方官员少恩。奖赏权晋诚,便是告诉各地方官员,听命于圣上,自然少不了好处。”
狄仁杰笑道:“很好。就只差了一点。”
李元芳问道:“什么?”狄仁杰却微笑不答。李元芳知道狄公脾气,亦不再问,只细心推想诸般过节。忽然抬头惊问:“那灯,根本和梁王没关系?”
狄仁杰笑着拍拍他肩头,道:“对极了。”
天色渐暗,武皇与众人宴饮已毕,便在东殿阁中歇下。随驾众人也都各自安寝。
西首配殿之中,武三思却正自大发脾气。
“甚么东西!他道本王不长眼睛是不是?有话做甚么不早说?混帐,狗屁的亲兄弟,全是混帐!”
他身边一人五品冠带,本来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一旁不敢说话。这时听他嚷得太不成样,才颤声道:“王爷,您且息怒。”
武三思怒道:“好好的事,叫狄仁杰那老家伙生生搅了。现在又出这档子事”越想越气,忍不住抬脚踢翻了一只矮凳,“你叫本王怎么息怒?”
那人退在一边,不敢再说。武三思转转眼珠,道:“晋诚,你我也不是外人了。此事你也有些功劳,虽说于本王没半点好处,本王却也不会忘了提拔你。”
那人正是献灯的许州刺史权晋诚。他年前偶然得到莲花灯图样,又知皇帝新建宫殿,心想这正是进身的大好机会,当下全力督造,甚至派人远赴他州,寻觅巧手匠人。耗资巨万,终于造成了。谁知他携灯上贡,还未进洛阳城便被武三思侦知,半是威胁半是劝诱,把灯带进了梁王府,成了梁王的进献,他权晋诚只“有些功劳”,竟似可有可无。
权晋诚深知武三思为人,连日来甘词厚币,出力巴结,于他争功一事,当真是半句也不敢提起。这时听得武三思还要市恩,心下不由暗骂此人无耻,脸上却是笑容可掬,连连打躬道:“下官能有什么功劳?全仗王爷提拔。”
武三思忽然一笑,道:“听说,那个甚么七宝莲花灯,本来是有张图样的。”
权晋诚道:“是。此灯是颍州名匠张百巧家传的图样,因耗资太大,没人做得起,便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
武三思道:“这图现在在哪?你毁了它么?”
权晋诚教他问得一愣,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道:“王爷容禀,这张百巧有个规矩,凡是精巧东西,一生只全力做一件,世上再没有第二件的。图纸是他自己收去,再没人见过。有人说他造的每件物事中都藏着一份图纸,也不知是也不是。”
武三思怒道:“这是什么混帐规矩?那七宝莲花灯的图纸呢,总不能让本王满天下去找他做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拆了看吧?”
权晋诚不知他为什么非要找着图纸不可,见他暴怒,只得勉强劝道:“那张百巧脾气古怪,非下大价钱者请他不动,他近一年来都在卑职治下,督造那七宝莲花灯。并没听说有什么人请他造什么,若是果有图纸,只怕……也只能在那盏……那盏花灯中。”
武三思脸色一变,道:“你要本王拆了那盏花灯?”
权晋诚赔笑道:“卑职岂有这么大的胆?这灯既已入了圣人的眼,若要拆毁……怕是不大……不大方便。”见武三思满脸怒色,犹豫片刻,自怀中摸出一条细细的金链。武三思皱眉看时,只见链上系着黑黝黝一块小石,雕作空心莲花之形,极是通透,道:“这又是什么玩意?”
权晋诚道:“那莲花灯快要造成之时,张百巧给了卑职此物,说道若花灯机括有何差池,可用此物将之打开修复。取出此物,花灯自然复原。”他咽了口吐沫,正待说自己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武三思却已将那黑石莲花夺了过去。权晋诚见他大有迫不及待之色,生怕他将这拆灯找图的差事交给自己,正在思索如何推脱之时,却听武三思笑道:“好极了,你可帮了本王的大忙。”说着急匆匆走进内室。
权晋诚有些莫名其妙,但想到此等费力不讨好之事终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由心中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