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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月廿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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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府中,那白衣人临水而立,望着湖面出神。武承嗣斜靠在一张胡床上,微笑道:“先生又在想什么了?”
那白衣人并不回头,淡淡道:“我求王爷一事。”
武承嗣笑道:“先生有事便说,何必提这求字?”
那白衣人道:“非分之请,当然是求。”回过身来,低低说了一句话。
武承嗣微微皱眉,道:“先生,这你可难为我了,来俊臣那家伙是条疯狗,见人便咬。这时节我躲还来不及,哪能自己凑将上去?”
白衣人摇头道:“王爷不必瞒我,皇帝未下决心,来俊臣不敢就此要了这两人的性命。我说的是那药。”
武承嗣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苦笑道:“先生又在怪我。”默然片刻,正色道:“依现下情形来看,她决计不会杀狄仁杰。我若不趁此机会断了他膀臂,早晚便是个祸害。”
那白衣人静立不动,便似没听到他说话。
武承嗣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罢,我不杀他便是。”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瓷瓶,道:“可他内力被压制这么久,武功是废定了,便是神仙也没法子。”
那白衣人接过瓷瓶,微微一躬身。武承嗣叹道:“先生快莫如此,我当不起。”
忽听外间一路通传,说“梁王来访”,武承嗣向那人笑道:“又来了,我去应付他。”
那白衣人微笑点头,待他走得远了,将手中瓷瓶举到眼前,低声道:“神仙也没法子?”
丽景门,推事院
判官王德寿皱眉问道:“还没动?”
两名手持刑杖的壮汉一齐摇头,随手撕掉裹在杖上的鱼胶。那胶上殷红一片,粘满了鲜血与皮肉碎屑。
王德寿怒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两个摆布一个,整整一夜,却连句话也问不出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均想:你昨日换了四五批人手,不还是一样?再说那人全身便只眼睛能动,又怎能说话?你倒问一个我看看。虽是老大的不服气,这话却决计不敢说出口。
王德寿也知自己这脾气发得毫无道理,想到那人倔强神情,不由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在室中转了两圈,向那两人喝道:“愣着干什么?换上新胶,再去看看!”
刑房之内,李元芳伏在地上,上身衣衫已被扯去,肩背上鞭痕杖伤交错,血肉模糊成一片。一夜拷掠,他数次疼得几欲昏去,却始终凭着胸中一股狠劲撑了下来。这时见室内已然无人,当真便想睡过去再不醒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跟着便是王德寿装腔作势的声音:“李将军可想好了么?”
李元芳闭了眼不去理他,王德寿冷笑道:“只要你眨一眨眼睛,便这么难么?狄仁杰自身难保了,你何必拼命护着他?”见他毫无反应,又道:“本官一直留着情面,没动大刑,若今日再无结果,本官却不好向来大人交待了。你自己想想罢。”
李元芳仍是不理。王德寿使个眼色,那两名壮汉便将手中棍杖向李元芳招呼过去。每一杖落下,杖头所裹的鱼胶便扯起他身上一块皮肉,一时间,室中血腥弥漫。
李元芳轻轻咬牙,随即放开。他早知进得例竞门便难全身而出,但委实是痛得难当,唯有努力分心思索这一连串事故,以抵御身上剧痛。
王德寿言语之间已露口风,大人现下也在这推事院内。可这一夜刑讯,他只逼迫自己攀诬大人,却问也不问他失职之罪,可见他们并不敢对大人下手。
武三思怎会将大人牵扯进来迫他就范?此人虽胆大包天,但光天化日下如此作为,却一定是得了皇帝的默许。
皇帝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变卦?
武三思要找的,多半便是权晋诚藏到口中的那枚蜡丸,如此说来,当真是他昧下了贡品。那千牛卫少年递给自己的却又是甚么?
那推事院中狱卒均是来俊臣一手练出来的,惯于刑讯,眼见李元芳倔强之极,手下便更狠了三分。
刑杖起起落落,李元芳只觉自己在不住地下沉,身上痛到极处,反倒没了知觉。昏沉之中,眼前蓦地里闪出狄仁杰慈和的微笑,他想叫“大人”,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再细看时,却又变作了如燕盈盈欲诉的眸子。
王德寿见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不知他是否昏了过去。忙命人在刑房中点满了炭火,火上泼醋。
满室酸气蒸腾,和着汗水一齐流入伤口,便如千百枚烤红了的钢针一齐刺入体内。剧痛之下,李元芳脑中一紧,登时清醒。
他缓缓睁眼,却见来俊臣微笑着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身上伤口,似乎是文人墨客在观摩什么名家法帖。
他心中对这人的憎恶不下于武三思,冷冷瞟了他一眼,便又闭上眼睛。
来俊臣却不生气,只笑吟吟问王德寿道:“一夜都这样?”
王德寿听他这般声调说话,只觉头皮发紧,战战兢兢道:“是,是。”怕他怪罪自己无能,忙又道:“他服了梁王赐的药,现下全身肌肉僵硬,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来俊臣皱眉道:“不是说那药是压制他内力的么?怎会全身不能动弹?”
王德寿道:“下官不知,想来是药力太猛。”
来俊臣微笑道:“他不会动弹,所以你们就没法子了?”
王德寿连连躬身,道:“下官让他以眨眼示意,只要他答允招认,立即给他停刑,可他一直闭着眼……”说到这里,抬眼偷看来俊臣的脸色,低声道:“他手指握得太紧,无论如何扳不开,也没法要他在口供上按指印。”
来俊臣仍是面带微笑,注视王德寿的眼睛,轻声道:“那么狄仁杰也一定是抵死不招,是不是?”
王德寿见他如此,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大人恕罪,圣人有旨意,不许亏待他。”
来俊臣冷笑道:“你是在说我抗旨不遵么?”
王德寿不敢再说,只叩头道:“下官无能,下官该死。”
来俊臣微微一笑,道:“我不会抗旨的。让人招供,并不一定得用刑罚。”
颍州道上,一匹马一声哀嘶,四蹄一软,倒在地上。马上乘客不待它摔倒,早已远远掠出,竟顾不上回头再看一眼。
东宫门外,层层翀卫。李旦在室中转来转去,神情极是焦躁。
刘涵云道:“殿下,你累了,歇歇罢。”
李旦回头怒视,想要发作,却见她神色平和,想了一想,终是不忍。废然一叹,坐了下来,低声道:“是谁?东宫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刘涵云低声道:“是我。”
李旦大惊,一转念间,已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一时无力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刘涵云痴痴地望着他。李旦这时正当盛年,但多年忧扰,日夜不安,眉目间已颇带老迈之相。然而在她看来,眼前之人却永远都是当日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
李旦见她眼光之中一派温柔执着,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缓缓摇头,走过去握住了她手,喃喃道:“她是要杀我。”
刘涵云轻轻抽出手来,捂住他嘴,低声道:“她舍不得。”两人相顾无言,带得室内凭空冷了几分。
这当儿梁王府内却是丝竹声声。新选的十名歌姬正呈才献艺,正中一人容貌尤其端丽。武三思随手按拍,想起连日之事,脸上忍不住带出一丝笑容。
身旁一名等待回话的家将见他听得得意,不敢打搅,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低声道:“王爷,魏王叫人传话。”
武三思眼睛仍不离那歌姬,随口问道:“干甚么?”
那人道:“魏王说,圣人晚上开筵赏灯,请王爷也去凑个热闹。”
武三思“腾”地站起,喝道:“她要赏甚么?”
那人不知他为何发怒,颤声道:“赏,赏灯。”
推事院
狄仁杰坐在一间囚室之中,他被点的穴道早已自解,却仍默然不动。
武皇严令在上,来俊臣并不敢对他怎样,这囚室之中,有床有案,倒收拾得颇为洁净。可他心下烦乱至极,心思一个接着一个,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昨日他亲见李元芳服药,却无力拦阻,心中已是又急又痛。这时见他被带去一夜不归,不由更增忧虑。
眼下事事诡异,东宫中竟搜出了巫蛊所用的桐木人,上面不仅刻了皇帝名讳,竟还插着一只金莲花瓣。
皇帝既将这案子交给来俊臣,便是有心再牵出一桩“谋逆”案来示警天下,首当其冲的便是皇嗣与李元芳。这两人任谁有了半点损伤,于他来说,都是终身之恨。可依现下情景,他竟是处处束手,每一步都在对方算计当中。
正在思索,眼前光芒乍亮,只见几人推开外间铁门,向这囚室走来。当先两人正是来俊臣与王德寿,来俊臣笑嘻嘻一摆手,他身后两名壮汉架着一人,一路拖到狄仁杰面前丈许。
来俊臣伸手抬起那人垂下的头,微笑道:“狄国老?”
狄仁杰脑中“轰”地一声,便如炸开一般。夜间王德寿前来劝诱逼问之时,他几次想问李元芳的下落,话到口边,却生生忍了下来,怕的便是眼前这一招。
偏偏天意弄人,怕甚么便来什么。但见李元芳身上伤口皮肉外翻,看去极是狰狞。他眼睛闭着,半边脸上染了血痕,一时间竟看不出是生是死。
狄仁杰急道:“元芳!”却见李元芳轻轻动了动眼皮,似是无力睁眼。
来俊臣微一颔首,那两人将李元芳拖得近了些,扶他跪在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却抬起头来,不再看李元芳,沉声问道:“来俊臣,你什么意思?”
来俊臣微笑拱手,道:“国老自然知道下官的意思。”随手一指案上笔墨,笑道:“国老随便赐几个字就成。”
狄仁杰冷笑道:“本阁若是不肯呢,难道你也要对本阁动刑?”
来俊臣笑道:“下官不敢,下官奉圣旨,决不敢有半分委屈国老。”言下之意,显是说圣旨上并未说要如何待李元芳。
狄仁杰久理刑名,深察人心,明知来俊臣意在以李元芳扰乱自己心神,以此来赢这一场豪赌,可一夜间的忧虑恐惧,猛然间全兜上心头,却是说甚么也不敢将李元芳的性命押作赌注。见来俊臣笑得得意,冷笑一声,坐回桌边,提笔写道:“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写罢随手团成一团,掷了出去,沉声道:“放人。”
来俊臣拾起纸团,见这“供状”写得怒气冲天,且一字不提李元芳,知他尚留退路,当下微笑道:“李将军现下动弹不了,这些东西,还得请国老代劳。”
狄仁杰冷笑道:“你做梦,本阁岂能由你这小人摆布?”
来俊臣微微一摆手,那两名壮汉各持长鞭,作势向李元芳身上抽去。
狄仁杰久历宦海,处变不惊,自昨日见到李元芳被制之后,一直反复告诫自己:须得镇静。
可他与李元芳情若父子,眼见他遍体鳞伤,却哪里还镇静得下来?半日来强自按捺,一番言语可说是滴水不漏。此时见来俊臣还要用刑,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立起,双目灼灼,盯住了他,喝道:“来俊臣!本阁现下还是大周宰相!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若再伤他半点,本阁便是拼着一死,也一定先教你身首异处!”
来俊臣微微一怔,明知眼前老者身陷囹圄,处处受人掌控,可仍是不自觉被他身上威势所慑。转念一想,李元芳是他的心腹,他既然招承,李元芳绝无脱身之理,也就不再追逼,命人将李元芳送进狄仁杰的囚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