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琴挑

25、盛夏

　　正值盛夏雨后，烈日当头照，路上的行人都打着阳伞，戴着大大的墨镜，艰难地在一笼湿热中寻找几条可以透气的阴凉。
　　雨后的晴天，好似蒸笼，人就像被摆放在其中的小笼包，跳脱不出，只能等着被热气充涨充满。
　　等着变熟。
　　天钥桥路一侧的建筑工地上，工人们戴着红色的安全帽，赤着膊，挂着早就湿透的毛巾，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挣命。
　　皮肤早晒成了沙地，被汗液浸泡着，褐色更深，如果遐想一下被同样咸湿的海水浸泡的沙滩，也许还能感到那么点儿清凉。
　　宋玉闷着头和其他几个工友一道捡砖头放到推车里送到另一地。
　　他直了直腰，轻轻摸了摸胳膊上晒得通红的皮肤，有几块儿已经晒脱了皮。他的肤色本来就浅，即使在这工地上晒了十来天了，仍没有像其他工人一样变成沙地的颜色，只是发红，被汗水一蜇，火烧火燎地疼。
　　他站起身来稍微直了直腰，在裤子上蹭了蹭沾满石灰的手，看向不远处的一间蓝板房，想像着张工头的样子，他一定在里边惬意吹着空调，喝着茶水，监视着这些为他卖命却拿最少工资的工人们的一举一动。
　　一想到张工头那双老鼠一样精锐的目光，宋玉不敢稍有懈怠，这一次一下搬起更多的砖头，连着摞了二十块，直顶到下巴了，脚步颤颤巍巍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却仍不肯放下，强撑着走到车边儿，眼见就要成功了，谁知脚被石头一绊，整个人趔趄着冲到车里，砖头稀里哗啦地砸了进去，有一些掉在了地上，裂成半截，有一块砸到了他脚背上，钻心地疼，宋玉倒吸口凉气，一边蹲下身子揉脚，一边打探着有没有被张工发现。
　　果然张工奔了出来，见到满地的碎砖头，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大骂了起来：
　　“操他娘的，干点活也不利索，来了几天，砸了多少块砖了？当初我就说不行，长得细皮嫩肉瘦巴巴，不是老王跟你是老乡求我收你，哪个愿意睬你？侧那（上海方言骂人话），你趁早还是收拾包袱滚蛋吧！”
　　老王寻声跑过来，见到眼前的情景立刻就明白了，对这张工头连鞠了三躬：
　　“老张，这孩子又惹祸了？你消消气儿，他也不是故意的。。。”
　　“还不故意的？都砸了几次了？我要是再留他，我这生意也得让他砸了！”
　　“哪那么严重呢，不过几块砖头，回头我给你补上，也不值几个钱。。。”
　　“这不是钱的事。老王，当初我可是看你面子，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材料，身子弱，手臂还有残疾，吃得倒不少，干活只干半人份，我这又不是福利院，供人的，何况福利院还收钱呢，要是别的工人见我这么养着他，都不好好干活了怎么办？”
　　老王裂开大嘴故作洒脱地笑道：“看您这话说得，啥叫白养呢？别人怎么说你别管，我自会堵住别人的嘴。至于这孩子，他也够可怜的，您就多担待吧，他爸是我好朋友，他就跟我半个儿子似的，您担待他就是担待我。老张，咱们一起干了这么多年了，这点面子你总不会不给我吧？”
　　张工头果真抹不开面子了，要说宋玉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错，无非砸几块砖头，干得少些，吃得多些，跟巨大的工程利润相比，这点损失不过九牛一毛。
　　“这样我就的把丑话说在前头，老王，我就看你面子，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再出错，我不能再留情面了。”
　　“是是，放心，我会多看着他，保证不给你惹麻烦。”
　　“那这砖。。。”
　　“就从我工资里扣钱赔上吧。”
　　“王叔！不用你求他，该赔多少，我赔！”
　　宋玉不想牵连老王，就算自己一分钱都不挣，也不能让别人替自己背黑锅。
　　张工头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瞪着老王：“这小子骨头还真硬！”
　　老王尴尬地笑了笑，把宋玉拉到一边儿悄声说：
　　“你这孩子，倔什么？钱是小事，你把张头儿得罪了，哪有饭吃？”
　　宋玉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流出的汗说：
　　“王叔，我已经够拖累你的了，我什么都干不好，尽给你添乱，我想好了，我不如就辞工吧。。。”
　　老王着急了：“说得轻巧？你还年轻，不知道讨生活的艰难，像你这样。。。刚从里边儿出来的，又没念过大学，在上海多难找工作？有个坑儿就蹲住了，否则你一走，回头就被别人占了。”
　　宋玉沉默了。
　　汗水流着流着就流到了眉骨那道伤疤上，好久不疼的伤口，被汗水一蜇又疼了起来，隐隐地跳着，宋玉咬着牙，擦了一下额头，手上的污土被抹在了上面，和汗水一道在本来洁净的脸上化成一条条灰色的檩子。
　　老王心细，从裤兜里掏出有些污浊的白色方毛巾，别过宋玉的头，仔细地，一点点地擦掉他脸上的泥土，柔声安慰道：
　　“小玉啊，你还不明白事儿的时候我和你爸就是好朋友了，我儿子不在身旁我就把你当我自个儿儿子，你大老远跑来无亲无故的，我怎么能眼瞅着你睡大街呢？你要是还把我当叔，就安心留下来，反正出什么事儿，叔都罩着你！”
　　话说到这份儿上，宋玉也不好再执拗了，只得点了点头，老王这才放下心，
　　“王叔，那我去干活儿了。”
　　“好。”
　　宋玉一瘸一拐地就往砖堆那儿走。
　　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想到他坎坷的遭遇，老王鼻子一阵阵发酸，忽然喊道：
　　“小玉啊，回头下工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脚！”
　　宋玉回过头，朝着老王裂开嘴笑了笑，露除了两排整齐的牙齿，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老王不禁一动：还是个孩子啊。五年的牢狱生活似乎并未给他的外貌带来影响，可是一定在他心头上压了一块巨石，他遭受的不幸越多，这块巨石就越难撼动。

　　下午老王向张工头请了假，带着宋玉去附近的华山医院看脚伤。
　　医院是大医院，似乎重新装修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地面泛着光亮儿，溜冰场似的，一不小心就得打个滑，墙壁也雪白雪白的，还能闻到没散去的石灰石粉味儿。大厅里排队挂号的人很多，虽然窗口有8个，队伍还是从一头儿排到另一头。
　　这么崭新的地方只能让宋玉感到不安，就如这座城市一般，到处簇新的公寓，高耸入云的建筑，平实宽阔的马路，衣着光鲜的行人，让人会产生不安一样——越是新的，就代表着越是陌生，越是陌生，人就没有归属感。
　　老王排在队伍里，让宋玉到一旁的塑料椅子上坐着等。椅子都坐满了人，好不容易等到个空座，宋玉刚要坐过去，就被后来的一对儿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抢过去了，宋玉瞪了瞪他们，女孩儿傲慢地别过头去，嘴里加速嚼着口香糖。
　　宋玉无奈，就只好靠在墙壁上，重心移到左腿上，让受伤的右脚能缓和一下。
　　站了半天腰酸腿疼，看看老王还没排到，瞅准了一个中年妇女有要起的趋势，屁股还没抬就抓紧冲了过去，这样才抢到了座位。正巧还是挨着那对小年轻，宋玉看看女孩儿，女孩儿坐在男孩儿大腿上又朝他白了一眼，宋玉又去看男孩儿，男孩儿怒视着他，宋玉再不敢看，望着老王的方向发呆。
　　望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就向旁边瞄了瞄，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份报纸，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遮住了她的脸，宋玉正好能看到报纸的背面，一条条新闻跳到他眼中，宋玉觉得有滋味儿起来。
　　看着看着，女孩儿把报纸一翻，虽然那面还没看完，宋玉也只得跟着翻面，可这一翻不要紧，报纸右下角的几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寻人启事
　　宋玉：
　　XX市二十九中学校友找你，请见报速与我联系。
　　电话：137xxxxxxxx。”
　　联系人：南宫则夫。
　　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直到最后四个字“南宫则夫”在心中默念完，宋玉脑子一下子空白一片，紧接着是记忆的海水汹涌涌入。
　　女孩儿只觉得报纸被越拉越低，本能地用力往回扯，柳眉倒立，本来就抹得熊猫似的眼珠子一瞪眼睛更像熊猫，见是宋玉神不守舍地捏着报纸不放，怒气陡增：
　　“你做啥？”
　　宋玉不答，狠命盯着那四个字的、天底下几乎再没有这样特殊的、几年前已经彻底消失的名字，见字如面，密密麻麻的整幅报纸在他眼中，就只有这四个叫“字”。
　　女孩儿见他嘴里不住地嘟囔，听也听不清，觉得纳闷儿，火气倒是平息了，小心翼翼地问：“喂？你怎么了？”
　　宋玉仍不答，男孩儿对女孩说：“该不是十三点吧？”
　　女孩点了点头：“看他长得蛮灵的，可惜精神不正常。”
　　“喂！”
　　宋玉突然站起来拿着报纸往大门口奔去，逢人就问哪里有电话，人家告诉他街对面有公用电话，他就急匆匆地奔出去。
　　老王挂好了号回头一扫，不见了宋玉的踪影，急得到处找他，问那两个时髦男女，男孩儿说：“你说那个十三点啊？抢了我们的报纸就跑出去了，对了正好，你把报纸钱还给我，一块钱！够龊气的。”
　　老王心中厌恶，掏出一块钱扔给他，掉头向大门外追去。

　　宋玉出了医院大门就找公用电话，街对面的没开，他又拐着找了好远才又找到一家，拨通报纸上的联系电话，听筒里响了两声，他突然紧张起来，立刻挂上电话，想了很久又鼓起勇气拨了过去，就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好听的声音：
　　“喂，喂？你是。。。宋玉么？”
　　宋玉浑身一震，手里的电话差点掉下来。
　　在上海，除了老王，没人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如果对方知道他的名字，那就是。。。，不，不对，声音不像，可是过来这么多年，声音肯定会变化。。。可是，他已经死了，自己亲眼看到他的尸体，难道，他已身在天堂，和天堂的人也能通话么？
　　“你。。。哎。。。”他鼓励自己说下去，说下去。。。。
　　“你。。。你。。。怎么。。。怎么还。。。还没死？”
　　听筒里，男人大叫着他的名字“宋玉！宋玉！你别挂，你听我说！”
　　还是断了。
　　不是他狠心，是他没力气说下去了。
　　他最好是死了。
　　否则，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