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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愁与仇深锁,雾寥落,无穷奈何(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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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事,因为沿袭的时间长,便成了准则,哪怕其中透着无穷的荒诞。就好像若是能身为凌府的知客,便是万分的福泽,寻求着庇佑,金钱同权利,千古不变的真理。商贾、豪富、名伶,它同他们荣损相依。也不知,到底是谁仰仗了谁,又是谁成就了谁,便只剩下了皮连同着血肉的深刻,唇齿相亡的惊寒。
釜底抽薪,大厦将倾,必先腐其质。
既然注定了是要毁灭的路,那他就不会再回头。只因为,这结局,谁也不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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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无言,
总是千重幕雪。
红颜白骨,
万顷波中,
为谁和泪倚阑干?
红颜白骨,红颜白骨。
在心中怅怅而叹,案牍上疾行的目光,忽然一滞。鲜红的人名,被重重打上了标记,不由分说一般,再过上几个小时,世上便将再没了这些人的存在。昕雾将视线移开,回来局子的这些时日,头一次,他觉得这暖阁子让他冷,从心里,像是坚硬的瓷釉上一丝一寸漫拢上的裂缝。再多的热血,胸膛里喷薄而出的热血,也不能让他暖和起来。昕雾从前顶爱这种畅快,不需要自己动手,光是那些极致的机关刑具,就能让他看到人骨子里的软弱。而现在,他也只是觉得冷了。有一些,仿佛是破茧而出的东西,昕雾最常想起的,竟是病榻上的女人的眼睛,那本蒙着灰的诗集,还有,相片上年轻男人的笑。如此讽刺,昕雾突然想,也许在他还没来得及毁了凌家之前,它倒要将自己先毁了。
隆冬之夜,万籁已是染上伏霜的景况。自己东暖阁的庭院,此刻已没有了颜色,白的、素的,像极了此刻窗上镂空的人影,微微俯首的侧面,恍惚。朱珏琛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幅景状。笔直的立正,军靴上皮粘着的掌子响亮地有些突兀,昕雾抬首望了朱珏琛一眼,随即冷漠地道:[如果是那些来求情的,你断可以给我一个不剩地打发了。说吧,这会儿在外头等着的,是哪根难啃的骨头?]
朱珏琛迟疑地道:[您一定早就猜到了,是沪上租界的大人物派来的,想来,大老板都不会轻易得罪。]
昕雾见他谨慎模样,不由细细咀嚼了一番,沉吟道:[上回我从点子那儿弄来的帐本,却也不见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哼哼,他要同我打商量,便由得他,你且等等,我随你一起出去见了了事。] 方要起身套了大衣而去,朱珏琛忽然支吾地道:[长官,这一道来的,还有个更难缠的,而且您绝对不方便见。]
微微一颤,昕雾顿时住了动作,金帽垒丝的羊灯闪烁间,朱珏琛清晰地见到他碎寒如棱镜的脸,有一会儿竟好像射着些湿润的迷蒙,不知所措一般。这种不知所措,是他朱珏琛未曾见过的,昕雾对于他,就像澄明的远水,不真切,那样杳杳,无法可抑的冰冷。屋内,一切似乎凝结了般的沉寂,有许久。朱珏琛只得试探地道:[如果能将凌恪璟支开,或许…….]
昕雾不耐地打断道:[你以为凌恪璟今日见不到我,能善罢甘休么?他能通关节通得到更上头,我一个少校拿也拿不下。想必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不过……] 他突然毫无预警地笑起来,朱珏琛看着,只觉心惊肉跳,但却又是极动人的笑,朱珏琛便又有几分宿醉之感涌了上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昕雾续道:[不过,既然他要见的是韩少校,那咱们就让他见,珏琛,你明白了么?]
朱珏琛缓缓低下头,沉着地道:[属下明白了。] 心中却着实不安起来,凌恪璟,竟值得他花这些机巧的心思对付么?又单单只是为了对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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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璟第一次走进暖阁的时候,却是个冬日的深夜。他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其实全山城有点门道的人都知道,“白房子”,是如此闻名遐迩。他抱着些希望,如今生意地界,已是一团乱麻,他却总是有手段解决。然而恪璟不得不来,为了那个人,要他低头做小,他也不在乎,全然不在乎。韩少校,这个近来军里的新宠,他认定了要整他,他便只能甘之如饴。
[凌先生深夜造访,是有何指教么?]
恪璟从沉思中惊厥,他望向沙发对面坐着的人,这才察觉暖阁里竟是这样的暗,他看不清说话人的样貌,不由欠身道:[指教哪里敢当,凌某不过是想来讨个人情罢了。] 他说的如此直接,倒省了那许多虚伪,对方似乎有些吃惊,隐隐地,恪璟觉得自己先胜了几分。
[哦?]
朱珏琛急促地望了身边站着的人一眼,昕雾摇了摇头,一缕浑浊的光投注下来,朱珏琛只能看见他一双淬寒流波的眼睛,于是道:[韩某向来不通此道,倒让凌先生白走一趟了。]回绝得如此干脆,连客套都省下了一般,朱珏琛有些迟疑。但他现在做的,不过是戏台上的傀儡。
恪璟咬了咬牙,豁然走近了几步,手上依稀可见,是一张封了印鉴的物什。[如果凌某拿陵渝线的修筑权来换呢?]
猛然,一声骨节断裂的脆响,恪璟不由顺着声音寻去,却只见那“韩少校”身侧还站立着一条颀长的身影,随着朱珏琛的惊呼,灯突然亮了起来。恪璟与那人四目相对,恍惚竟觉这世上便再不会有如此人物了。梅英疏淡,冰澌溶泄,像是玉筑的挺拔,即便这人此刻,已是双手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