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樱鬼]雪兔之恋》夏日黑猫

66、离歌

　　细雨在天地间无声无息地飘洒。

　　指尖拂过青石碑，透骨的冰凉传入心底，世间一切仿佛都失了温度。他撑着纸伞，静静望着面前的青石墓碑，不言不语。雨落在纸伞上沙沙轻响，他深幽的蓝眸中似乎闪过些许什么，但转瞬间便化为无言的寂寥。
　　光站在他的身边，也撑着一把纸伞，沉默着。

　　……

　　一直以来，光最讨厌的就是看到这块冰冷的青石墓碑，也最讨厌看到墓碑上“斋藤千鹤”这几个字。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父亲的神色，永远都是那样安静，安静得仿佛只是在看着暮春绽放的樱花，而并非自己死去的妻子。

　　父亲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当然，这只是在母亲过世后才变得更加明显。

　　父亲没有怎么对他笑过，尽管他一直很温柔。父亲时常会抬手揉揉他的头发，眸中却漾不起曾经的柔和。

　　他侧头望着父亲，不禁想，父亲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

　　他其实并没有在想什么。

　　只是每当看到这块青石墓碑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安静。他看到了她曾经的笑靥，那样可爱，那样动人，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眸。她一直对他笑，站在逆光的远处，对着他笑。可是抬起手，指尖却触到了冰冷的墓碑。

　　她，已经不在了。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似乎差了很多，过去的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有时候第二天早晨会忘记自己昨天做过了什么，有时候吃完饭会忘记自己吃饭前做过什么……他真的忘了很多事情，忘了自己走过的一生，在那些近乎空白的记忆中，只剩下了她。

　　剩下她存在过的时光。

　　一清二楚。

　　……

　　每天晚上，在光还很小的时候，她总是会在睡前和光讲故事，一直讲到光睡着，替光掖好被子，以防他半夜蹬腿着凉。然后，她才会回到房间，熄了灯，睡觉。
　　那天夜里，他在屋中等着她给光讲完故事回来。她刚拉开门，他就微微皱起眉，问她：
　　“每天讲故事，不累吗？”
　　她笑笑，“小光喜欢听。”
　　“……”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熄了灯，轻轻道了句：“睡吧。”

　　漆黑一片的屋中寂静了半刻钟，唯能听见她轻轻平稳的吐息声。

　　沉默许久，他忽然抬手，从身后将她紧紧拥住，开了口，声音低而沙哑。

　　“……千鹤。”

　　她似乎愣了一愣，“怎么了？”
　　“……睡不着。”他的声音有些闷。
　　她轻轻笑出了声，“要我也给你讲故事吗？”
　　“……以前每天晚上你都会跟我说很多话。”他慢慢道，“自从你和光讲故事以后，你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是吗？”她认真想了想，“现在要我跟你说话吗？”
　　“……不要。”

　　她笑了，翻过身轻轻回拥住他：“你跟你儿子置什么气？他还小呢，不听故事不睡觉，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哄他了。”
　　“……”他一时沉默无言。

　　忽然想起，就在前几天的那天中午，他们在吃饭。光很好动，不愿好好坐下来吃饭，她就哄他，但是男孩子总是这样，在屋里乱跑，无论如何都不肯乖乖坐下来。于是她就说了一句，你再不好好吃饭，小心妖怪来抓你哦。
　　光一听就笑了，说，父亲最厉害了，我才不怕妖怪呢，父亲会保护我的，说着就扑进在一旁安静吃饭的他的怀中，谁知，就在那一刻，光撞到了他手里的汤碗，一晃，热烫的汤汁就全部洒了出来。
　　热烫的汤汁溅到了光的手背上，他疼得一下子就哭了，哭得很狠，把她吓着了，慌忙又抱又哄，带着他去换了衣服，用冷水敷手。折腾了很久，光才乖乖坐了下来，乖乖吃饭。
　　他看着她耐心地跟光讲道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红了一大片，就是被刚才的打洒的热烫汤汁溅到的。
　　他想，如果在平时，她肯定扑上来，慌张地问他疼不疼。

　　……

　　“……你对光真好。”他将她揽入怀中，低低一叹。
　　“我对你也很好。”她没有多想就答了一句。
　　“……”他没有言语，把头埋进她的肩窝，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似是带了些许寂寥。
　　“……你对我一直都很好。”

　　似是注意到了他今夜有些反常，她不由得抬起眸来，望着他。
　　“怎么了？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他低低道，“只是……忽然有些羡慕光。”
　　她一怔，“羡慕小光什么？”
　　“……羡慕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你撒娇，和你说话，赖在你怀里，就算惹你生气了也不会挨骂，羡慕他可以拥有你更多的温柔。”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低，“……其实这些并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对他真的越来越好了。”
　　“……”

　　微微一怔，凝视着眼前男子的面庞，清俊中带了一丝疲惫。他望着她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丝平日里不曾见到的寂寥。

　　良久，她轻轻拥住他。

　　“小光是我们的儿子，你不也对他很好吗？”

　　“……那不一样。”

　　“……”

　　屋中寂静下来，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她望着他，轻轻开了口：“我很爱小光，当然也很爱你。你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今天这样说？”
　　他低低一叹，“……没什么，只是怕你不爱我了。”
　　她一怔，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在想什么呢！尽说傻话。”
　　“……”

　　我很爱你。

　　在这个世间，最爱的人，就是你啊。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反而更加沉默。拥着她，却不知为何感觉她的心在渐渐远去，虽然知道她不可能会不爱他，也知道这其实和光一点关系都没有，却不知为何，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去的无助和茫然。
　　他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尽头，罗刹之力的使用，已经大量损耗了他未来的生命。
　　他，大约活不长了。

　　“……你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良久，他低声道，“……光要什么你都给他，我只是想要你跟我说话……”
　　“那是你嘴笨啦。”她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呀，你平时都跟个闷气筒似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嘛。”说着，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轻轻笑道，“你要我叫你的名字，叫多少遍都可以呀，阿一先生？”
　　“……那就麻烦你叫我的名字直到我睡着。”
　　“诶？！那么过分……”

　　……

　　历历在目的那些旧时光，此刻如刀子划开他的心，一寸一寸的，鲜血淋漓。

　　他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掌心，可她终究如薄樱般消散。临走时，她还是依然笑着，苍白的脸颊下依然是那样熟悉而甜甜的笑。

　　“阿一先生……”

　　“我不想让罗刹之力夺走你的生命……我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我让他们拿走我的生命……换给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天边的浮云，一吹就散。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我走了以后……

　　你要好好的。

　　……

　　“……走吧，光。”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身旁的少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你先走吧。”
　　“……”

　　直到感觉身边的人在雨雾中渐渐远去，光才慢慢抬起头来。

　　母亲离去的那时候，他已不小了。只记得那一天，他倚在门边，呆怔地望着屋中。父亲不让他进去。他没有看到母亲最后的面容，但是看到跪在母亲身边的父亲，身影在一瞬间徒然变得单薄，茫然和落寞。
　　他没有哭。
　　母亲走了，他没有哭。

　　有时候，他会想起小的时候经常缠着母亲问的一个问题。

　　母亲，为什么我叫斋藤光呢？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光呢？

　　那个时候，她总是会轻轻一笑，温柔地将他揽在怀中，告诉他，光，就是普照世间万物的意思，给你起这个名字，当然是希望你一定要非常善良，也一定要非常强大，日后一定要像你的父亲一样，能够守护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母亲不小心说漏了一句，光这个名字，其实是你父亲取的哦。
　　于是，他就跑去问父亲。
　　“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父亲为什么会想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呢？”
　　父亲没有太多的话，深幽的眸色淡淡，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我的光。”

　　……光。

　　你是我的光。

　　你是我永世的光。

　　……

　　如今他似乎明白一些了，自己的这个名字，大约也是父亲对母亲一生的爱吧。

　　雨下得大了些，迎风飘洒在脸上，凉丝丝的雨水落在睫毛上，有些模糊了视线。光低下头，望着那块青石墓碑，寂静良久，开了口，轻轻的声音飘散在雨中。

　　“……我最讨厌母亲了。”

　　“……为什么要丢下我和父亲。”

　　“……母亲不是说过的吗？最爱小光了，可是为什么还要离开小光呢。”

　　“……是小光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就算小光做错了事情，母亲也不能生气啊，母亲也要想想父亲吧，父亲不能没有母亲的，可是母亲却那么狠心地丢下了他。”

　　“母亲，你知不知道，父亲他现在一点都不好。”

　　“他经常喝酒，经常醉死……他根本就没有想母亲说的那样，他没有好好的，母亲您为什么不回来说他一顿呢。”

　　“……母亲，你知道吗，从你走后，父亲他打过我两次。”

　　“一次，是我看到父亲又在喝酒，我抢了他的酒杯，看到他那个样子，就忍不住生气喊了一句‘母亲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然后他就打了我一巴掌。”

　　“还有一次，是父亲他吸血冲动发作的时候。我用刀划开自己的手，想给他血，但是没想到他又打了我一巴掌。”

　　“……父亲他真的是个很好的父亲，他很温柔，也很严厉。他一直在教我练剑，从来没有一天歇息……母亲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学会父亲的居合斩了，我可以打败父亲了。”
　　“不过，如果父亲还年轻的话，我一定还是打不过他的。”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好想再看到他笑一笑，就像以前那样，母亲你还在的时候，他那样对你笑的模样。”

　　“……母亲，你真的是个很不负责任的女人。”

　　“丢下儿子和丈夫，一走了之。”

　　“我讨厌你。”

　　“……最讨厌了。”

　　……

　　沙沙的雨声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回荡，青石墓碑被雨水冲刷尽了，灰也落了，只剩下一块毫无温度的石头。
　　不知为何，那一天，望着那块青石墓碑，光感觉，他的眼泪像是河水一般汹涌，滑下脸庞，无声无息，和着雨水一同落入泥土。
　　光想，母亲，其实没有丢下他吧，也没有丢下父亲。

　　母亲，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母亲，一直活在父亲的心里。

　　……

　　雨，依旧在下。

　　他撑着伞，慢慢地往回走的时候，想到了儿子斋藤光。

　　忽然发现，光真的长大了。

　　以前以为，光小时候那么调皮好动，或许是像到了他的母亲。可是如今，越是长大，光就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变得和他自己很像。有时候，望着光的眸，可以看到她的影子，却又看不到他的心底去。

　　……光。

　　他想起他当初给儿子起名的时候。

　　你是我的光。

　　她是他的光。

　　他曾一度以为，她会永远陪着他，直到老去，直到离开人世。

　　就叫光吧。那时，他那样说。

　　光。很好听的名字呢。她笑了。

　　唇角不禁弯起一抹柔和的浅笑。他想到她，想到她幸福的笑容，也想到自己，在看到光日渐长大后和他近乎如出一辙的模样。

　　清俊，自负，沉默。

　　如一匹孤勇独狼。

　　只是这个时代，已不再需要。

　　他教会了他居合斩，教会了他很多很多的剑法。但是他告诉他，刀不是拿来杀人的，而是用来保护人的。

　　有时候，他觉得，他做得足够多了，光也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了。

　　他是不是，可以去找她了呢。

　　……

　　小径两旁的樱树恣意绽放，却因一场春雨而尽数凋零。一路走过去，没有人，很安静，世间只剩下雨落泠泠的声响。

　　然而，他感觉到些许气息。

　　异样熟悉的气息，温柔的气息。

　　慢慢地顿住脚步，他回过身。

　　一时间，仿佛看到那个纤细熟悉的身影，视线倏然变得有些模糊。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老了。

　　但是，下一瞬，他却清楚地看到，朦胧雨中，樱花树下，她正缓缓向他走来。

　　依然是熟悉的笑靥，温柔地笑着，仿佛又含了一丝责怪，怪他如何却忘了她。他怔然在雨中，看着她越走越近，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轻轻开了口，声音飘散在雨中。

　　“……我听小光说了，说你总爱喝酒。”

　　“不是答应我的吗？要好好的呀。”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你说过的，会一直好好的……”

　　纸伞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下一瞬，他倏然紧紧将她拥进怀中，将头埋进她的肩，闭上眼。直到渐渐的，她的肩头被一片水泽缓缓濡湿。

　　“……千……鹤。”

　　沙哑的声音低低唤出她的名字，忽然发现，已经多少年没有再唤过这个名字，再开口时，竟是那样生涩。

　　“嗯？”怀中的她轻轻应了一句。

　　“……”微微动了动唇，原本想说的话却没能说出口。垂下眸的那一瞬，有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却是温热的。猛然间更紧地将她拥住，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似哽住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呀，还是和从前一样呢。”她的指尖轻拂过他的脸庞，替他拭去那些水泽，轻轻一笑，“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我不是让你说出来吗？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的。”微微一顿，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轻轻的。

　　“……呐，别哭了。”

　　“……”

　　……他才没有哭。

　　那些，不过雨水罢了。

　　山谷中寂静无声，他闭上眼，感觉到她的气息如此真实的缭绕在身旁，如此真实地存在着。良久，低低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她似是微微一怔，望了他许久。最终，唇角微微弯起一抹柔和的浅笑，踮起脚，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笑了笑，甜甜地唤了一声。

　　“阿一先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