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荷花和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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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我阿婆常常看月亮，一看就是一整晚。
我问她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她却摇着头笑着不说话。
01
南方小镇，夜凉如水。
柔和的月色如缎子铺在河面上，像云朵，像美人的乌发。
荷花在船舱里翻个身子，迷糊中看到女人坐在船头，顿时惊醒了。
船飘在水里，悠悠荡荡。
女人的背影也随着飘荡，她背影消瘦，荷花只觉得，若是来场大风，女人就被吹进水里了。
荷花从船舱里爬起，眼神错也不错地盯着女人。
荷花居住的镇上有河水贯穿全镇，居民出行都是靠船通行，哑女荷花和父亲是镇上的船家。
一代代，一年年。
父亲离世，荷花继承小船，在水上飘来飘去。
荷花以为自己的生活大概会像父亲那样，在水上，在船里平静地过完一生，但直到那天，一个女人突然出现了。
“两千，我包你一个月的船，可以吗？”
02
“你醒了？”女人感受到荷花的视线，转头冲她一笑。
皎洁的月光把女人的五官描摹的极为动人，她下巴微扬，让荷花想到了高高站在屋脊上不愿让人接近的猫。
“看月亮吗？”
荷花犹豫了一秒，爬出船舱。
女人盘腿坐在船头，荷花跟着别别扭扭地盘腿坐下。
夜晚有些凉，荷花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带着芬芳的衣服便披在她的肩膀上。
荷花茫然地扶着衣裳，不解地看向女人。
女人细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冲她眨眼：“看月亮。”
月亮不一直是一个样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但女人的神态认真极了，像是在看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荷花便也仰着头看。
天上灰黑的一片，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不见。
看到最后，荷花晕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船舱里醒来，荷花比划着手指跟女人道歉。
女人却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荷花小心翼翼看着她，像是在判断话里的真假。
女人道：“你要实在不好意思，请我吃顿早饭吧，这样就一笔勾销了。”
荷花大力点点头，带女人去了自己常吃的早点铺。
“荷花来啦？还是老样子？”早点铺的大姐招呼道。
荷花点点头，冲她咧出一个笑，又比划着多要一份早点。
大姐看到她身后的女人，脸上有些犹豫：“这城里人能吃的惯咱这东西吗？”
荷花怔住，女人却坐到了桌子面前，深吸一口气。
“好香啊。” 女人的视线从拥挤的铺面，略显油腻的桌椅上滑过，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我闻到这香味就开始饿了。”
“这城里人还挺怪。”早点铺大姐忍不住笑了，动作麻利地给两人端上豆浆油条。
荷花坐在女人对面，看她一口口吃着油条，心道，确实挺怪的。
03
吃完饭，荷花带着女人划船，在镇子的角角落落里穿梭。
这是女人每天的要求。
女人会在奇怪的地方停下。
比如布满青苔的巷子，破旧衰败的小院，白发苍苍的老者。
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这里找什么呢？
荷花脑海里经常划过这样的问题，女人对她来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奇怪的，摸不着，看不懂的一个世界。
荷花以为女人会一直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女人看到了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怪阿婆。
荷花看见，女人的眼睛一下亮了。
04
怪阿婆很怪，嘴里总说些没人能懂的话，什么：月亮很美，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诸如此类的。
镇上的大人说，怪阿婆是脑子坏了。
小孩们也作弄她，爱学怪阿婆说话，但怪阿婆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理会他们。
小孩觉得无趣，又都跑走了。
荷花不是那群孩子的一员，她是另外一个被作弄的对象。
她站在船上，怪阿婆站在屋子里。
荷花远远看着，有时候觉得，自己跟怪阿婆很像。
都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怪物。
没人跟她们说话，也没人理她们。
她们安安静静的，都是一个人活着，和死去。
05
没等船停稳女人就跳了下去，步子飞快走到怪阿婆身边。
荷花看的清楚，女人身体在颤抖，最后半跪下，跟躺椅上怪阿婆说话。
她声音不大，荷花摇头想，怪阿婆耳背，说话都要靠吼。
女人的声音她肯定听不到的。
暖和明亮的太阳洒在身上，荷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下一秒，却诧异地看见阿婆挥舞着手臂，狠狠推了女人一把，然后“砰”地关上大门。
这是——怎么了？
荷花忙跳下船，女人细嫩的手撑在粗糙的地面上，被磨出了血。
荷花紧张地觑她，但女人脸上有些茫然。
“我找错人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06
女人那天晚上又出来看月亮。
荷花站在船舱里，静静看着她。
女人突然道：“这个小镇六十年前的事，你知道吗？”
黑暗里的荷花在船舱上敲了两下。
女人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说，“不过我爷爷知道。”
“六十年前，他在这里遇到一个姑娘。”
“六十年后，他在病床上还说着那个姑娘，说着要看月亮。”
“我就替他来这里看看那个姑娘。”
“只是没想到他曾经放在心上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女人声音很轻，仿若叹息。“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的。”
月光下，她眼睫低垂，侧脸白皙，像是初开的荷花。
“荷花，你知道镇上有哪些老人记性好吗？我想去问问。”
半晌。
船舱传来一声敲击。
07
第二天。
荷花划着小船带女人去了镇长家里。
镇长的母亲八十多岁，但精神很好，听到女人问过去的事，兴头很足。
“我记得啊，以前总是打仗，不太平咯，几十年前，还有军队到我们这来，一群小伙子，可俊了。”
“还有个说喜欢我，要我跟他走的呢，”老人说着脸上带了丝少女的娇羞，“但走不了啊，父母家里都在这边，谁能狠心走啊。”
“听讲那时候，还有个军官喜欢过阿秀，天天约人家看月亮。”
“后来军队走了，阿秀也嫁了人，本来挺好的，只是没想到阿秀后来疯了。”
“你说为啥疯？后来不是有批斗吗？阿秀她啊家里藏的外文书被发现了，也不说谁给她的，还拦着不让烧。□□逮到她那样的，能不狠狠批斗？”
“书烧了，家砸了，丈夫走了，人也疯了。”
“哎，阿秀也是可怜，现在这样。”老人叹息道，“当年，她可是我们镇上最齐整的姑娘了。”
……
女人那一天都没说话，荷花陪她看了一夜的月亮。
最后醒来，她身上又盖着女人的衣服。
晨光熹微中，荷花被女人拍了下头：“傻姑娘，下回困就去睡觉。”
“别等我。”
荷花看着她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
08
之后的几天，荷花带着女人在镇上继续飘荡。
女人总会看着怪阿婆的房子出神，但若是荷花驶过去，女人又让她赶紧离开这里。
荷花明白，女人现在需要一点时间。
荷花不介意带着女人在小镇里四处游玩，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有人陪着她，有人不嫌弃她，有人会温柔地跟她说话。
只是荷花没想到，怪阿婆突然之间就死了。
最开始谁都不知道。
直到她的尸体发臭，邻居受不了，敲门不开，直接破门进去才发现的。
女人跟荷花得知消息后，赶忙过去。
怪阿婆的死亡依旧很怪、
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笔直地看向窗外。
她身上的寿衣穿的整整齐齐，像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一样。
最奇怪之处，就是手边放了本书。
“这什么书啊，字都奇奇怪怪的，不是装模作样吧？”有个年轻人翻开了书，不屑道。
荷花对他怒目而视，年轻人瞥见她，嗤道：“小哑巴也来了。”
冷不防手腕一疼，面容冷漠的女人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嘴巴干净点。”
年轻人疼的说不出来话，灰溜溜走了。
女人拿起那本书，小心翻开。
这是本日文书，主人应当很爱惜它，有着时常摩挲的痕迹。
扉页上写着：夏目漱石文集。
其中有一页被折起来，上面写着：今晚的夜色真美。
今晚的夜色真美。
09
月色初升，从窗户里洒进来。
怪阿婆被邻居抱到了床上，但依旧睁着眼睛，无论镇上人试了多少次，固执地不肯闭上。
女人站在屋子里，有些格格不入，但她气势太强，一时没人提出让她离开。
女人站在窗户边，天上的月亮被遮住一半。
她皱了皱眉，身子往后一坐，坐到怪阿婆临终的躺椅上。
顿时，能看到，浑圆而皎洁的月亮悬在灰黑色的天空上。
这个角度，正好。
……
阿秀，阿秀，看月亮吗？
阿秀，你看，今晚月亮真美。
阿秀，阿秀……
……
女人手指握紧，半晌起身，拨开人群，附在怪阿婆耳边：“他说，想跟阿秀一起看月亮。”
……
“闭了闭了！”
“眼睛闭上了！”
“刚刚那个女的说了啥，怎么闭上的？”
等其他人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时，女人却已经不见了。
10
荷花在船头看月亮。
月亮圆，月牙缺。
她心里哼起古镇的歌谣：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情郎。
船舱里传来一声响动，随即是女人的声音：“荷花，我明天走了。”
荷花眼睫动了一下，张张嘴又闭上。
“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挺开心的。”
“你会想我吗？”
荷花没有回答。
女人从她身后走来，跟着坐下，仰头看天：“今晚的月色真美。”
是啊，今晚的月亮真美。荷花想。
“你会想我吗？”女人问。
荷花没有回答。
女人笑笑，最后在夜色里睡去。
黑暗中，船不知被谁轻轻敲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荷花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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