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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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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时,京城容王府的花轿停在了家门口,高马上的少年说来迎娶他的新娘。
若湮瞧那一身红装的故人,乐得哈哈笑:“顾轩轩,你这般模样是来迎娶哪家新娘?”
顾轩一脸认真:“她就在我面前。”
肆无忌惮的大笑戛然而止,若湮看少年庄重之色,不禁倒退一步,她回头,寒枫正站屋门口,宽松长袍,松散的发,神态温和,犹似那春风拂来的柳,小桥下静淌着的水。
“我不会嫁给你。”她如是说。
顾轩下马,走至她跟前:“离开时我便立誓要娶你,你是一个好姑娘。”
若湮撇嘴:“我只是一个野丫头。”
“野丫头我也喜欢。”
若湮一脚踩在那崭新的大红喜鞋上:“姑奶奶是让你用银子报恩,不是让你来娶我!”
“可我就想娶你。”
“姑奶奶我不嫁带着你的人马立即消失!”
转身跑入院子,门哐当一声关上,一会又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头:“师父,还不快进门!”
寒枫瞧了眼顾轩,又看看自家徒儿,神色无辜,听话地入了院子,门哐当一声又关上。
顾轩回望自己隆重的迎亲队伍,干咳两声,道一声:“候在此地,直到新娘子上花轿。”
是夜,寒枫推开若湮的门,温和着道:“嫁给他也无妨,你一个女子,以后再不用在此偏山僻野,做些劈柴洗衣的粗糙活。”
若湮道:“那你呢?谁来照顾你?”
“我能照顾好自己。”
“可我不愿离去。”
“你已经长大,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师父。”若湮看着他,声音低绵,千言万语也就在那一声呼唤中,所有疑问,她只问一声,“你可懂我?”
寒枫的神态依然平静:“懂,也不曾懂。”
“师父,我……”
他打断她:“我曾说过,有的琴坏了是不能修的,弦,续不得。”
“师父?”
“我曾有过一个妻子,自她逝后,一直独自过日,直到在杉木林捡到你。”
“……”
琴者,禁也。
她曾如蝶般翩然游于花海,浅草浓花,风吹柳摇,蓝天碧水里,春光无限好,以为就此永远。
谁料化蝶一梦终须醒,小心藏着的梦,就这般碎了。
若湮低眸,静默许久,答曰:“我明白了。”
第二日,容王府的大红花轿迎走了年轻的王妃,小桥那边的旧居里,有琴音袅袅清润,合着那春风流水,浅草浓花,送了她很远很远。
听说那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斫琴师,他能弹出世间最美的曲调,斫一床绝世好琴。
京城俊美年少的容王用百里红妆迎娶了她,唢呐声声,锣鼓震天,大红喜花撒了满空,所走过的路,都铺了喜庆的红,好似那春日里盛开最是艳丽的花,压过了小桥流水边的草长莺飞,落樱纷纷。
人们夹道相望,不知是谁家女子,竟能嫁得如此盛大隆重,瞧那马上的俊美少年,定是一对碧玉佳人。
晃晃荡荡的花轿里,若湮听那喜庆之声朦胧得好似很远,她抚摸怀中所抱之物,犹似看见那人容颜,那是她唯有的嫁妆,寒枫三年所斫之琴,名曰夭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是真心希望她成为那样的女子,灼灼其华,宜其室家。
琴者,心也。
红盖头下的若湮苦笑。
似乎早有注定,他斫此琴,便是为着今日送她离去,百年杉木所斫琴,落霞为式,其音空空,其韵绵远,灼灼其华。
她当初便道,此琴必佳,定能卖个好价钱。
孰料竟是她的嫁妆。
那灼灼其华的女子竟有可能成了她,她总以为能常伴他左右,斫琴为生,劈柴挑水,洗衣做饭,一点都不曾觉得苦。
琴者,禁也。
是禁,才为苦。
可原来锦衣玉食的日子竟是这般,她忽然就成了别人的容王妃,侍者如云,忽然就有许多人对她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奉上最好的吃食,送上最美的华服,说出最动听的话语,这一切都恍惚在梦中。
她不用因为斫了一床琴而跟人斡旋砍价,捏着几块铜钱想着能给师父买什么好吃的,不用劈柴挑水,烧火做饭。
她曾幻想自己能有许多钱,与寒枫过上这般奢华金贵的日子,可那人不在,一切都失了意义。
她的生活和思维永远围着寒枫在转,一旦离去,她就空了,空出一个大洞,竟不知每日还能做什么。
顾轩问:“为何你不高兴?”
若湮道:“因为心中无事。”
“你如何才能高兴?”
若湮却问:“若我死去,你可会续弦?”
“不会。”
若湮不语。
那是她的心病,每每思之,心口便会隐隐的痛,她会记得挂在东屋墙头的六弦琴,断了的一弦永远不曾续过。
她常坐在院中一棵桃树下,用那夭灼琴一遍一遍抚同样的曲,《忆故人》,那是寒枫最常弹的曲调,她小时便觉着好听,如今听来只觉心酸。
光阴易逝,所有遇见的人,最终都会成故人,只能忆,但愿长相忆。
在那样的琴曲声中,春花秋月,连同光阴年华都似模糊了,她常觉得时光不变,自己却一下老了,心中空了一大片……
她不敢回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忆故人,藏在心头的故人。
春浓草渐歇,花开几度红。
流水依旧静静淌着,好似一湾静谧的梦,映出蓝天白云,蝶恋花,风拂柳,落樱纷纷下。
小桥那头的人家,紧闭的院门依稀如昨,少女未去时,红妆未嫁前。
寒枫抚摸挂在墙头的六弦琴,神思恍惚,松散的乌发垂下,落在琴弦上,丝丝缕缕,青丝绵长。
一弦一柱,光阴驻弦,那女子一走,竟似梦蝶般散了,也不知真假,梦里梦外皆茫茫。
九月后,顾轩告知若湮,寒枫已逝。
手中弦“啪”的一声断了,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两滴,弦韵绝后,便是长无尽头的沉默。
若湮始终无法流泪。
她道:“让我回去吧。”
她回到故居,小桥依旧,流水潺潺,院中寒梅阵阵溢香,屋中摆设一切未变,深冬落雪,纷纷而下,似还能闻到那人气息,却不见影,潸然泪下。
夭灼琴断了的弦,她始终未续上。
那琴,修不得。
一弦一木都是寒枫所斫,修了,怕失了他的指纹,找不到他的气息。
若湮在旧屋住下,守着那点回忆,如珍如宝。雪落一层,琴音袅袅,六弦的琴,宫商角徵依然清润绵远,入了纷纷雪,也不知给何人听,断肠声里忆故人。
或许这一世便如此过了,苦忆度日,好似坏了的琴,竟是修不得的……
春来时,她在打扫屋子时蓦然瞥见挂在东屋墙头的琴。
那琴通体散发暗紫色泽,琴身遍布梅花断,玉徽、玉轸、玉足、龙池圆形、凤沼长方。
琴底颈部刻有二字:锦瑟。
龙池左右有秀气隶书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印文已经剥落销蚀,不知究竟有多久的年华。
不经意时,却错数了琴弦,是七弦。
再数,依然是七弦。
她错愕地取下琴,心痛难忍。
何时,这修不得的琴竟是完好的,可叹故人已逝。
一曲《忆故人》,最后一个音毕,弦段。
她拾起断了的弦,苦笑:“这琴,果真修不得。”
“却要看什么人来修。”一个声音自身后缓缓道。
手中断弦滑落,她瞪大了眼,脊背僵得笔直,仿佛沉睡在梦中,不愿醒来。
春风入了窗,零碎落樱翩然而下。
缓缓转身,眼前之人,竟真是寒枫。
他道:“此琴名锦瑟,桐木所斫,百年而藏,七弦并列,未曾断弦,只是失了的一弦有其精魂,所化为我,名寒枫。”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若是不弃,这一弦一柱可成你的华年。”寒枫道。
若湮冲入他怀中,满面为泪:“不弃,怎会嫌弃,你就是我的锦瑟,就是我的华年。”
“琴者,心也。”她轻声重复。
“非也。”
寒枫道:“琴者,情也。”
斫琴而起,情由心生。
窗外落樱纷纷下,似那翩然欢舞的蝶,恋恋醉人之花,华年如斯美好,一弦一柱,相思不曾忘。
青柳浅草浓烟花,流水小桥远人家,又是一年好春景,年年送秋去,锦瑟驻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