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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去若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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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昏暗的夜色下,几抹朦胧的影子正在油菜花丛中穿梭。
一名中年男子背着一名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年,凌乱的发丝垂在中年男子身前,脑袋耷拉在他的肩窝,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旁边还跟着一名头发全束、绑着墨绿发带的女子。这女子约摸十八九岁,此刻跟在男子身后扶着少年一路疾走。见男子奔走多时气喘吁吁,忙劝道:“爹爹,换我来吧,你休息会儿。”
中年男子小思片刻,停下脚步,微微蹲下,将少年轻轻放下,女子便抓过少年的手臂将其背起继续往前走。
不出多时,这一片油菜花地已到了尽头。
“爹爹,我们往哪里走?”夜色昏暗,她又有轻微眼疾,几乎辨不清方向。
“这边。”男子指着前方往大悲山的路说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根本跑不了,不如躲到山中,说不定还能逃出一劫。”
“好。”女子回答道。只感觉身上的人儿又箍紧了她的脖子,令她有些窒息,便说道:“湛儿不要怕,爹爹和姐姐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感觉到身上的人稍微放松了些,她的呼吸也顺畅了些,她便更加快脚步往山上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夜已经黑得难以视物,行路的速度愈发慢了。可不远处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移动,令几人慌了手脚,一时之间不知往哪里走。
这大悲山非高山,却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山中多瀑布,瀑布底下又多深潭。此刻,他们几人已靠近其中之一瀑布顶端,湍急水流冲往底下深潭的声响似乎已经掩盖了他们穿梭行路发出的声响。只是,这追兵却是如长了千里眼般地追踪到此处。
他们顾不得那么多,继续往上走。如果他们非要赶尽杀绝,那么他就带着湛儿一起死。中年男子如是想到,夜幕之下的黑眸闪着决绝的光亮。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喘气声。几人不禁心生期盼,驻足凝听。
“启儿、湛儿、夫君。”传来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她喘着气,呼吸急促。
“启儿,湛儿,是你娘亲。”男子显然很是兴奋,忙循着声音走向他的妻子。她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熟悉,却隐隐透露着一股冰冷。他不以为意,只知这下子总算是一家人到齐了。
“湛儿如何了?”女子问道。
“那姓赵的根本就是禽兽,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湛儿,却对他如此狠心,洞房之夜百般虐待,要了湛儿却又诬陷他早已非处子之身,湛儿反抗,不小心划伤了她的脸,她便诬陷湛儿要谋害妻主。如此恶人,人神共愤!可族长有心偏袒、不分是非,偏将湛儿定罪,处以鞭笞之刑、那……”那种刑罚,对受害者而言乃奇耻大辱,女子说不下去,停顿须臾后继续道:“再以休弃。母亲,湛儿决不能受此侮辱,如此刑罚,湛儿受不住。”
女子愤然,对那姓赵的恨意已无法言喻,直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启儿,住口!”中年女子仍是冰冷一语,只是这冰冷一语,同时凉了三人的心。
那名唤作湛儿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眼底尽是水雾,委屈的小脸埋藏在其姐姐的肩窝,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裳,苍白而布满伤痕的小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男子显然被她的话语吓到了,忙问道。
“湛儿既然嫁到了赵家,便是赵家的人,他们如何处置,你我已管不得了。”
“你,你,你这说的什么话,他们冤枉湛儿,还要将湛儿……”欣长而发抖的手指指着她,“他们如此欺负我云家,你竟然能忍下这口气?你竟然不顾自己儿子的安危,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万万不曾想到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我说,送湛儿回去吧。湛儿清清白白的身子,赵家主君可是亲自验过的。至于谋害妻主之罪,湛儿确实出手伤了妻主,理应受到惩罚。只要我们回去与赵家好好说说,他们定然会同意减轻刑责。宗法虽严,还不至于要湛儿的命。湛儿再好好认个错,赵家亦不会将他休弃。我们的湛儿,绝不可被休出妻家!”
“你当真是为湛儿好?”男子冷笑,仅存的一丝希冀顿时消散,“还是为你的生意而不顾湛儿的死活?他可是你十月怀胎所生,你当真要为了金钱、利益而牺牲亲生儿子的幸福,让他活在那样的地狱?湛儿即便留在赵家又如何,要他天天遭受姓赵的毒打虐待吗!”
“母亲!”云启亦是听不下去了,对她母亲所言甚是不满,她背上的云湛流淌下来的热泪渗透到她的皮肤,他呜咽抽泣的低声传进她的耳朵,她的心又该有多痛,“母亲常年在外,我与爹爹、湛儿相依为命,感情之深不是母亲可以体会的。母亲一句话答应赵家的提亲,匆忙将年仅十六岁的湛儿嫁入赵家,不过是为了钱,哪里顾得湛儿是否愿意。如今湛儿深受委屈,母亲不为他做主,反倒要他接受,这还是一个母亲吗!”
“启儿!”云商厉声,又面向她的夫君云季若风,厉道:“这便是你教的好女儿!”
“湛儿,娘知道你醒着,跟娘回去,你还是娘的好儿子,你所受的委屈,娘一定会为你讨回来。”
云湛起身,让云启放他下去。云启拗不过,微微蹲下身子,将他放下,却一手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跟她回去。
云湛松开云启的手,忍着臀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慢慢靠近云商,在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歉然道:“娘,是孩儿不孝!”
云商见云湛跪在面前,以为他是同意与她一起回去,却不想,云湛起身,顶着疼痛朝瀑布跑去。在云季若风与云启的惊呼中一跃而下,只剩下瀑布直泄传来的声响。
“湛儿,湛儿!”云季若风与云启一同呼唤着,云商却只是呆呆看着方才云湛离去的方向,只是什么也没有。
“湛儿,爹爹来陪你。”云季若风挣开云启的禁锢,在她还未回神之时,朝云湛消失的地方跑去,又是一跃,再无声响。不,只剩下流水瀑布的巨大声响。
“爹——湛儿——”除却流水瀑布声,此刻还回荡着一声声凄厉的人声。她也好想跳下去,可是她的眼疾与夜色的笼罩致使她无法快速辨清方向,只跑出几步便被云商抓住,任她挣扎,云商此刻却再也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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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而素雅的木屋在这山谷间遗世独立。
云湛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简陋的木屋,只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不远处案几上粗糙的花瓶插着一束野花,案几后是简单的衣柜,案几旁是简单的屏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是趴着的,歪着的脑袋正对着房门。他的脑袋有些疼又有些晕,手指和臀部传来阵阵疼痛,他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这疼痛更是令他知道,原来他还活着。
他总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仿佛肌肤是贴着这棉被的。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顿时一片空白。轻轻将被子掀起,大惊失色。他竟然不着片缕!
门口传来动静,恐惧使他深藏在棉被之下,并警惕地注视着门口的一动一静。
终究还是有人进来了。见是一名女子,恐惧又加了几分。她要做什么,可是她脱了他的衣裳?他的身子在棉被底下颤抖,那女子一瞟,便明白了几分。
她一身猎户装扮,身上还有动物的皮毛,青丝全束,以一暗灰布编成麻花绑住额头,青灰的发带垂在肩上。她的手里捧着一只碗,散发着药的气味。
见她靠近,他不免更怕了些,挪动着身子往里缩去。
她只是轻轻将药碗放在前头,出去之时顺带带上了门。
云湛躲在被窝不敢动,亦不敢动这女子留下的药汤。她不过是陌生的女子,他对她只有畏惧。他不知这女子是好是坏,若此处只有她一人,那么他如今不着片缕必是她所为。不管她是出自好意还是坏意,他的身体被别的女子窥视,他还有什么清白可言。眼泪不争气地自眼角滑落,不曾想没死成,反倒赔上了清白。若是爹爹知道,只怕更是心痛不已。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先是敲了敲门,许久不见反应便推门而进。她一进门,榻上的人仍是那副警惕的模样,碗里的药汤仍是一动不动,不禁皱起了眉头,“为何不吃药?”
她的语气有点淡,有些不耐烦。
“我的衣服……你看了我……”云湛断断续续,终是不敢直白地问。
“你全身湿透,自然要脱掉湿衣物。”
“可是,可是……”可他是男孩,她是女子,就算是救他,也不该如此。云湛话都未说完,便一抽一抽哭起来。
“好了,哭什么哭!你的衣物是你父亲所脱,我除了碰过你的手,其它地方可从未碰过。”
“我父亲?”云湛疑惑,停止哭泣。父亲怎会在此,他昏迷了多久,父亲怎可能如此轻易便寻到他?
“是,你父亲。他太过劳累昏睡过去,此刻在隔壁屋子休息,你快快喝了药去看他吧。”
女子将烘干的衣裳丢在被子上,便自觉地离去。
云湛伸出一截玉臂,快速将衣裳放到被窝里,在被窝完成了换衣。
药很苦,他捏住鼻子,一口喝干。
隔壁的屋子很安静,云季若风安然睡着。云湛一看到父亲疲惫的脸色,一张小脸便难过地皱起,苦巴巴的。他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紧了父亲的身子。
“爹爹。”
爹爹脸色很苍白很疲惫,他是如何寻到自己的,又为何只见爹爹不见娘亲和姐姐,难道是……跳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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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季若风和云湛在山谷住了下来。
将近一个月的休养,云湛手指和臀上的伤几近痊愈。反倒是云季若风,伤了腿,虽有好转,却时常疼得厉害。
“苏姐姐,今日吃什么?”苏青一回来,云湛便兴奋地奔上前,期待看着她将背篓放下,随后扒着里面的奇珍异宝。
背篓里有许多猎物,颜色艳丽的大鸟、狐狸,还有用布袋装着的不明之物。云湛兴奋地想要去拆,却被苏青眼疾手快捉住了手腕,“小心,里面可是毒蛇!”
“苏姐姐,你抓毒蛇做什么?”云湛惊恐地退后一步,问道。
“你父亲腿脚一直不见好,我们得出谷求医。求医,就得花钱,这蛇虽毒,却能卖出大价钱。”苏青又将身上挂着的布袋解下,递给云湛,“袋中是灵芝,应当也值不少钱,明日,我们便一起出谷吧。”
“苏青!”云季若风一听要带他们出谷求医,一拐一拐地走至其跟前,摇摇头,“我的腿不要紧,现在我和湛儿还不能出谷,我们不能……”
那些人肯定还在找他们,出去了,谁也逃不了,还会连累妻主和启儿。
他忍着腿和膝盖的隐隐作疼,不想让爱子和苏青担心。
“谷里阴湿,对你的腿脚不好。”苏青瞥了眼他的伤腿,淡淡说道。
“爹爹,腿不治好,日后会留下残疾的。”云湛眨巴着大眼,跟着劝道。爹爹为了他跳下瀑布,伤了腿,他不能这么自私,害爹爹日后受腿疾折磨。
“一把年纪了,残疾了又如何,更何况,只是偶尔有些疼痛罢了。”云季若风云淡风轻,将洗干净的衣裳抖了抖,晾在竹竿上。
“爹爹才三十五岁,怎能说一把年纪呢?”云湛心疼父亲,听不得他说这听天由命之话,他抱住云季若风的腰,在他胸前磨蹭了几下,“爹爹,未来的路还很长,腿一定要治好。”
云季若风将手抚摸上自己的脸,这张脸就算保养得再好,也已被岁月染上了痕迹。若非正夫,若非他给妻主育了两个孩子,或许他早就被抛弃了。
苏青将云季若风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走至他身旁,拿起木盆里的湿衣裳,甩了甩,面无表情地晾在竹竿上,“你腿还伤着,尽量少碰水,我来。”
她娴熟地干着外界男子洗衣晾衣的活儿,又继续道:“我们往别的方向走,我就不信,那些人还能围着大悲山展开搜捕,更不相信,我们一出山,他们就能将我们逮个正着!”
她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望着云家父子逃来的方向,那个地方,眸光变了又变。
而云季若风被抢走了活儿,一时间,讷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