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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牺牲(下) ...

  •   翌年,离祭祀之日尚有一月,姚妡被母亲召回姚寨,和她一起回姚寨的,还有一名面相清俊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有些颓废,眼里不断流露出疲惫和悲伤,但在看到姚母和姚父时,他还是装作无事,脸上挂着紧张的笑容。

      少年和姚妡手拉手,在姚母看来,他是女儿带回来的意中人。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姚寨有多少人,有多少适龄男孩,她再清楚不过,这个少年定然不是姚寨之人,而是来自外界。

      她对外界的男子并无好感,女儿在外有多少男子她不在乎,但若是带回来成亲的,那必须是姚寨之人。

      姚父看穿姚母的心思,将少年安顿在家中最为幽僻的院子,那曾是姚黎的院子。那地方虽经常打扫,却禁止其他人踏入,因没有人气,比往年愈发阴冷了不少。

      少年倒是不以为然,安心地入住。姚妡忙时,他便安静地看看书,姚妡闲时,便随她出去逛逛。

      他仍旧拽着姚妡的袖子,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防备别人的目光,直到姚妡拉起他的手,他才略多了些那名为安心的情感。

      姚妡带着他路过祭台,他止步,望着高台之上那抹清瘦挺拔的身影,微微有些怔住。

      从姚妡的口中得知,她是祭师姚嬗,而今年祭祀的牺牲正是她姨母的幼子她的弟弟。

      也不知她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的,她要亲手送走她的弟弟,让凸山上的秃鹫啄食他鲜活的血肉。

      姚嬗转身时,看到了出神的少年,她居高临下,打量这少年片刻,从祭台上走了下来。

      “姚妡,这便是你从外界带回来的男子?”

      “不错。”姚妡颔首答道,又将少年拉至跟前,让姚嬗看得更清楚些,“如何?”

      姚嬗再打量片刻,点点头,“长相不错,温和乖巧,但到底不是我姚寨之人,你母亲如何肯同意你娶他?”

      娶他?少年微微一怔,奇怪地看着姚嬗。

      姚妡倒是哈哈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带他回来便是为了娶他?他虽不是姚寨之人,但自小便成了孤儿,我外出游学那年,发现了他,见他可怜,起了恻隐之心,便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我又怎会娶他?”

      “此番带他回来,便是知道母亲有心让我成家,日后常驻姚寨,我担心他在外无人照顾,便将他带了回来,以后便做个姚寨人,与外界再无干系。”姚妡滔滔不绝,“你我同龄,又是祭师,理应婚配,不如你二人凑合凑合,成家立室如何?”

      少年经她这一说,慌忙低下头,两朵红霞晕染了两边天。

      他的心在跳动,时隔一年,他竟还保留着那份心动。

      然姚嬗却是摇摇头,心思颇有些沉重,“不必了,我并未打算婚配,也并未打算生子。”她有她的心思,少年长得俊俏,瞬间的动心便背叛了她的原则。

      她回到祭台,眼睛却总想往回瞟。

      “走吧。”姚妡拉起少年的手,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少年原本还有些期待,听到姚嬗一席话,心中凉了再凉,两朵红霞已退去,换了惨白。

      这日之后,姚妡却是故意每日带着他路过祭台,唤了姚嬗下台长聊,姚嬗总是看了几眼,便别过头去。

      终于有一日,姚嬗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心中一喜,答道:“我原没有名字的,后来姐姐给我取了名字,叫姚黎。”

      姚黎?姚嬗面色一白,想到了去岁那个她亲自送走的少年,姚妡的弟弟姚黎。她是祭师,本就看淡了生死,也同样认为被择为牺牲,是上天赐予的荣耀。然而她却因为那年姚黎的一个眼神,心生怜悯,而今牺牲换做了她家弟弟,更是起了否定之心。

      姚妡给他用了姚黎之名,是早就做好了失去弟弟的准备,她又将他带回姚寨,恐怕是想要别人都记住姚黎,那个为了祭祀而死的少年。

      她想让她和他成婚,是否想让她时刻活在姚黎的阴影中?

      可是有一种情愫一旦萌生,便无法自拔,她想要逃避,却更想要靠近。

      几经挣扎,在情愫的驱使之下,她牵住了姚黎之手。

      距离祭祀之日仅有七日,姚嬗带着姚黎在祭台之下与姚黎定情。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原本用来表达同袍之谊的诗句,被她用作情话,收了美男子之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姚黎紧紧握住姚嬗之手,与她一起许下承诺。

      也在祭台之下,姚黎与姚嬗度过了一夜春宵。

      ------------------------

      离祭祀之日仅有三日,祭师姚嬗高调地将姚黎迎回了自己的家。

      选择祭祀之日前,是因为有至亲将离开人世,尤其是作为牺牲的弟弟,是值得人尊重的,他走后,家族之人一年之内不得婚配,半年内不得同房生子,但若在此前,倒是不受约束。

      “嬗,我们真的成亲了吗?”姚寨没有外界的规矩多,婚礼也不如外界复杂,姚黎见识了外界的婚礼,对姚寨的婚礼总感觉不真实。

      姚嬗拥住他,答道:“自然,我已将你从族长家请了出来,迎回了自己的家,你也拜见了我的母亲,眼下你人都已到了我的阁楼,岂会有假?”

      她将合卺酒递给他,姚黎犹豫道:“我不能饮酒,饮了酒身上会起疹子。”

      姚嬗了然,将杯中之物倒去,换了茶水。

      趁其倒水之时,姚黎取了一颗小小的药丸,放入口,吞入腹中。

      药不苦,心苦。

      “来,喝合卺酒。”姚嬗心情愉悦,今夜将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

      转眼便到了祭祀之日,姚黎虽是寨外之人,但既然嫁入祭师家,便也成了姚寨之人。因此,他有资格参加祭祀之礼。

      他在台下抬头望向祭台之上跪坐着的白衣少年,少年一脸懵懂,像木偶一般由人控制。

      或许他自己还不清楚些什么,姚黎却是知道的。

      他的双手定是被反缚的,只是外衫掩盖了他的屈辱。

      成亲第二日,他也曾偷偷去见过这位弟弟,他很天真,似乎并不知道何为牺牲,许是家中人皆告诉他只是去参加祭祀,祭祀完了便回到家中的缘故。

      祭祀礼结束之时,姚嬗看着少年,嘴唇蠕动,却是发不出声音。

      她今日看着颇为疲惫,身形有些摇晃。

      “送……送去凸山。”这句话,她去年曾经说过,那时她讲得淡然,今日却是费尽浑身气力,此刻之她感觉自己不是高贵神圣的祭师,而是刑场上的刽子手,不,是狰狞着面容肆意杀人的恶魔,一声命令要夺取无辜纯净的少年的生命。

      果然,少年纯净的目光忽然变得不解,变得疑惑,随后染上了恐惧。

      这几个字犹如魔咒控制了他的心神,他时而清晰,时而混乱,他像是被剥削被奴役千年的牺牲者忽然被解放了思想,却来不及反抗,而已经被掌控在枷锁之下,等待他的是断头台上的铡刀,是凸山上饥饿的秃鹫。

      那位哥哥说的,秃鹫会啄食他的血肉,他的身上便曾经留下秃鹫啄食的伤痕。

      他会被啄得面目全非,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他的肚腹会被剖开,内脏也会被拖出来啃噬。最后,他只会剩下一副骸骨,凄惨地在凸山上等待家人收敛,入墓。

      也许可以选择反抗,但他如何能反抗得过活人献祭深入骨髓的姚寨人?

      少年绝望地侧头咬住了肩上的衣料,含着眼泪啃了又啃。

      他被人扶起来,头也抬起来时,肩上是湿答答一片。

      “但愿来生,不为牺牲。更愿来生,不为男子。”

      说完这几句话时,少年的嘴角便已溢出鲜血,脑袋一昏,便朝地面猛然扑去。

      祭台之下,人群恐慌。

      千百年来,从未发生过牺牲流血昏倒这等不吉之事。

      姚嬗慌忙移步上前,探了少年的鼻息、脉搏,身体温热,却已无了生气。她跌坐在地,捂住口鼻,怎也不敢相信她的弟弟就这般死在她眼前。

      她崩溃地跟着队伍前去凸山,姚黎搀扶着她,她却仍如行尸走肉。

      “嬗,如果我们生了男孩,又被选作了牺牲,那该怎么办?”姚黎没有安慰她,而是残忍地说出彼此心中的忧虑。

      “不会的,我不会生男孩,我的孩子也不会被选作牺牲,他的母亲是祭师,他怎可以被选为牺牲呢?”姚嬗慌乱地解释着,但给出的理由着实不够充分,在姚寨,不会因为母亲的地位、威信,而决定男孩们是否被选为牺牲的命运。

      这也是姚嬗曾经不愿成婚不愿生子的原因,身为祭师,她也会害怕。

      凸山之上,少年像所有的牺牲者一样,躺在地上,被绑在木桩上。

      鉴于去岁姚黎尸骨失踪之事,天葬师命人多绑了一圈,以防牺牲尸骨无存。

      一切就绪之后,人群渐渐离去,只是离去的途中,姚寨人对牺牲丧生祭台一事很是惊恐,生怕上天带来惩罚。

      牺牲向来都是活祭的,眼下牺牲却已死去,这可是对上苍的大不敬啊!

      姚嬗跪坐在不久之前还鲜活的少年前,身子摇晃得厉害,她颤抖着手将他身上破碎的衣裳拉好,挡住不断外泄的春光。风一吹,却又是白忙活。

      “嬗,嬗,姚嬗。”姚黎在她身侧蹲下,连唤了几声,她都仿佛未曾听见,十分自责。

      姚黎起身,面无表情地解开了外衣。

      他里面穿着的是牺牲所穿的祭服,洁白无瑕。

      姚嬗瞥见了他的衣角,愕然地抬起头,“你怎么穿成这样?”

      不吉利,太不吉利了,姚嬗如丧失心神般,疯癫地起身抓住姚黎,撕扯他的衣裳。

      姚黎的衣襟被剥开,露出的仍是白得刺眼的中衣。从里到外,皆为白。

      “姚黎,你到底要干什么?”姚嬗怒吼道。

      姚黎淡笑着推开姚嬗,“姚嬗,你真的认不出我便是姚黎吗?”他一点点擦掉脸上的妆容,露出了原本属于姚黎的俊俏的脸。

      姚嬗倒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你,你……你接近我,是来找我报仇的?”心如撕裂般,钝痛无比。

      “不,我喜欢你,怎会找你报复?”姚黎往前一步,抓住姚嬗的双臂,他想到自己的身份,顿时黯然无神,“我是牺牲,我不该活着,如果让姚寨人知道,会连累你,连累家族,所以今日,我要给自己一个了断。”

      姚黎用宽袖挡住自己的头,往口中放入一颗药丸,咬碎,吞了下去。

      他抱住姚嬗,将头抵在她的肩上,略有些疲惫,“嬗,我是牺牲,我无法给你一个正常男子可以给的东西,你可知道,我这几日与你同房,皆是服了药的?”他自嘲地笑笑,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为了保证牺牲的纯洁,为了避免发生变故,族人残忍地用药毒害自幼被选为牺牲的男孩,使他们无法和女子交/欢。

      情窦初开的姚黎跟着姐姐姚妡离开姚寨后,曾经邂逅一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更曾订立婚约,却因成亲多时无法和妻子同房,被岳家赶了出来。

      对于外界而言,入赘是难堪,但对于姚黎而言,这算不得什么。但身子残疾,是每个男子都不能接受之事,他做不了一个正常男人,所以他被抛弃了。

      他绝望地想要自尽,他想,他本就该死的,活着是累赘,是对神灵的亵渎,所以,他受到了上苍的惩罚。

      可是姚妡却残忍地告诉他真相,他的残疾是家人授命所为,是姚寨逆天而行的规矩所害。

      姚嬗听罢,愈发紧紧地拥住姚黎,这些她都知道的,她身为祭师,怎能不知道?

      “没关系的,你不必勉强自己,孩子没有就没有,反正,我也没想过要孩子。”

      “我是一个废人,对你对姚寨都是一个没用的人,我活着只会浪费口粮。”姚黎的声音愈来愈轻,讲话也愈来愈吃力。

      姚嬗发现了异常,惊慌失措地将他扶住,只见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已流到下巴,“姚黎,姚黎。”恐惧蔓延开来,可是,她不想失去他!

      她求救般地望向姚妡,那个站在她身后一直静观其变冷漠的女子。

      这可是她的弟弟啊,既是她带回来的,当时定是她救下了他,可眼下,她为何无动于衷?

      “此毒无解。”姚妡淡然道,“黎儿,你怎么这么傻?”

      她摇摇头,走了过去,蹲身摸了摸姚黎苍白的脸颊,“何必呢?”

      “我死了,就不会给姚寨带来灾难了。”姚黎笑答道。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他将脑袋靠在姚嬗肩上,一臂勾住她的脖子,“但愿来生,不为牺牲。更愿来生,不为姚寨男子。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啊,怎么办呢?”

      言毕,他合上双眼,就像困极了睡着一般。

      这一睡,却是再也唤不醒了。

      姚妡用匕首割断了绑住姚嬗弟弟双手的绳子,“若是年老死去,确是好事,可因活祭而死,未免太冤,还留着骸骨做什么,不如让上苍决定他们的死后之地。”

      “姚嬗,走吧,别打扰他们。”

      姚妡拉了拉她,姚嬗却是不动,就在姚妡叹着气想要先行下山时,姚嬗忽然发疯般地放开姚黎的身子,飞身往山下跑。

      姚妡忽然泪眼涌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抱住姚黎的身子哭成一团,“阿黎,阿黎,你为何不听我话,为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破解姚寨的魔咒?”

      “阿姐,我听书上说,凡变革必有牺牲,要废除活人祭祀也是一样,阿黎是无用之人,愿意用生命去改变,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改变。这一次,我是自愿的,我愿做牺牲者,用生命保护姚寨男孩。”

      --------------------------

      姚寨,祭台。

      祭师毁掉了祭台,声称,上天并无要活人祭祀的指令。她接到神的意旨,要姚寨废除活人祭祀之俗。

      有人信之,自然也有人不信。

      但废除之事经由祭师出口,姚寨上下必然会重视起来,这便是一个契机。

      姚妡站在凸山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山下的一切,她身后的两具尸体衣裳破破烂烂,被风刮得翩飞。

      秃鹫被血腥味吸引,加速在空中盘旋。

      若翌年仍未能废除恶习,她,姚妡,愿粉骨碎身,祭姚黎、姚聃在天之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牺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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