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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牺牲(上) ...

  •   所谓牺牲,即为祭品。

      姚寨处在深山,进山之路陡峭险峻,本鲜有人进入。此地无婚嫁,男女以走婚形式结“连理”。

      百年之前,姚寨所处之国政权交替,被迫害的太子逃入深山,寻得此地,在此休养生息。

      太子夺/权之后,为感念姚寨之恩,命人开凿新路,方便姚寨人进出深山,获取外界的物资。

      互通往来,除了婚俗略有变化外,其余风俗并未受到影响,甚至连拿人祭祀这样的恶习也未能改变。

      因为,那位太子即位后,命任何人不得干涉姚寨祭祀风俗。

      姚寨祭祀,举寨大事。

      姚寨以女为尊,是以,起初皆以女子为牺牲,借以表达对上苍的敬意。后来,因女子身负繁衍后嗣之责,姚寨人口不多,便改而以男子为祭。

      到如今,已是千年有余。

      这一年,要被送上祭台的是族长家的公子姚黎,而这,是十八年前便已注定的。

      --------------------

      “黎儿。”

      姚母姚父难得来到姚黎的院子中,然而他们的到来并不是件值得高兴之事。众人皆知,姚母姚父极少出现姚黎的眼前,对于这个儿子,虽然给家族带来了荣誉,却也带来了死亡和悲痛的气息。

      不是不待见,是不得待见。就连姚黎身边照顾他的仆从也是每年一换,不让他们对姚黎产生怜悯和同情,产生任何不该产生的感情。

      除了衣食住行,姚黎几乎是一个人在书海中寻找自己的乐趣。

      “娘……娘亲。”虽然练习了很久,姚黎还是无法连贯地叫出口,他面向父亲,这个偶尔躲在院外偷看他的人,张了张口,“爹……爹爹。”

      他使劲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神色的紧张难逃在场人的眼睛。他才十七岁,本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知道明日的祭祀,意味着自己的死期,他看了很多关于祭祀的书籍,那些人都在告诉他要勇敢地面对,能成为牺牲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他想要成为那样的牺牲,临危不惧,泰然处之,为家族争得荣誉,让家中姊妹、子孙能够世代继承族长之位。

      未时,姚父亲自为姚黎梳洗,姚母及一干人等则守候在帘外。

      “父亲,您何必亲自动手?”帘外响起约莫二十岁的女子的声音,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屑,有些不耐烦。

      姚黎心咯噔了一下,寒意遍体而生,温水也无法温暖他的心。这是他姐姐的声音,虽然她在外游学多年,偶尔才回来几趟,但她依旧是他心目中那个给他温暖的姐姐,他年少时唯一的玩伴。

      为何,连她也疏离他了呢?

      他穿上了洁白的祭服,干净得如同天上的仙子。他在父亲的搀扶下假装镇定走出帘外,对上了众人惊艳的目光,将他视为神祇的目光。

      他在众多陌生的脸庞中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收敛起不该有的情绪,从容不迫,如同天外高人,他走至母亲身边,与她四目相对,姚母冷漠地转移视线。

      母亲身旁的小妹妹,却是抓住了他的衣裳,问道:“哥哥,你长得好好看,等我长大了,可以娶你吗?”

      这是他的幼妹,纵使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从未见过的幼妹,他只是知道她的存在。

      他笑了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长大了,会有更好看的男孩儿在等你。”

      --------------------------

      姚黎一夜无眠。

      死亡的气息愈发靠近,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来,等待死亡是如此可怕!

      卯时,仆从进屋服侍他洗漱,他再一次穿上了洁白如雪的祭服。

      早膳,他简单地喝了些白粥。

      祭台之上,他跪坐在地,被反缚的双手,掩藏在宽大的外衫之下。

      底下之人,虔诚地匍匐在地,听从祭师的指挥,一而再再而三地祈祷,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姚寨平安。

      祭典毕,姚黎的腿也跪麻了。他艰难地动了动,想要起身舒缓一下,却担心被人误以为要逃走而不得不放弃。

      祭师前来扶起了他。

      祭师是一位非常俊俏的女子,姚黎心中一动,由她扶着慢慢起身。

      膝盖很痛,腿也很痛,但此时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如果他不用死,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她?

      然而——

      “送去凸山吧。”

      祭师的话宣告了他的死刑。

      姚黎坐在八人大轿之上,仍是席地而坐,他的四周簇拥着密密麻麻的人,整个祭祀的队伍一直送他送到了凸山之上。

      地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子、沙子,但并未见到斑驳的痕迹,想来是处理过的。

      姚寨不兴土葬,而是奉行天葬,即让凸山上的秃鹫来啄食死尸,物尽其用,天理循环。所以,凸山之上,被吃掉的人的尸体究竟有几许,是无人知道的。

      这里,被啄食的可不只死尸,活人,身体康健的活人被吃掉的又何止千人?

      牺牲,既为牺牲,断然没有再活着的道理。

      姚黎顺从地按照天葬师的指示躺在地上,他的双臂被高举过头顶,绑在了一根木桩之上。他动了动,绳子绑得很结实很紧,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任何的画面。

      高空之上,盘旋着好几只饥饿的秃鹫。

      嘶啦——

      姚黎感觉到身上的衣裳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他的肌肤在风中若隐若现。那些人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不断划开他的衣裳。

      少年长得虽美,但无人敢起不该有的心思。

      姚黎知道,众人也皆知。

      可姚黎仍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没有人告诉他,他竟是要这般死去,为什么,不先杀了他?

      他惊恐地扭头看向母亲的方向,母亲身为族长,又是他的母亲,是否能决定他的死亡方式?

      可是母亲又一次别过了目光,拉着父亲先行离开。

      直到他的衣裳破破烂烂,在风中裸/露雪白的肌肤,风似寒气侵入他的身体,所有人都离他而去。

      他看向高空仍在盘旋的秃鹫,锐利的爪子和犀利的眼神让他崩溃至极致,他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孤苦无依、无助。

      那些秃鹫,可是要等他死去,等他在无尽的恐惧折磨中死去?

      其实大可不必,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

      那时,他突然痛恨起将他遗弃在此的姚寨之民,痛恨起对他漠不关心的母亲父亲,更痛恨自己竟然曾将此视为上天恩赐的殊荣,为了这份荣耀,为了家人,他甘愿舍弃生命。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曾天真地以为他要的是重于泰山,而如今,他终于明白,他要的只是活着而已,有父母的疼爱,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成长!

      他从小声的呜咽到大声的痛哭,再到疲惫的抽泣,让秃鹫们意识到猎物已经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威胁。一只饥饿的秃鹫俯冲而来,快如闪电。

      “阿黎,你可知秃鹫、鹰隼之类为何喜欢先啄食猎物的眼睛?”

      “不知,阿姐,为何呢?”

      “因为,把猎物啄瞎了,它们就看不到就难以反抗了啊!”

      那一瞬间,姚黎条件发射地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双眼,秃鹫的喙狠狠地啄伤了他的手臂,鲜血汩汩流出,将雪白而破烂的衣裳染得刺目。

      姚黎只能拼命挡住自己的脸,却未能挡住秃鹫啄食他的伤口,他的血肉。

      书中曾说,外间有一刑罚称剐刑,便是一片一片削去受刑者的血肉,他今日所受的,未必不比此刑残忍吧。

      咻,咻,咻——

      耳边如有利器飞过,裂帛声悄然响起,姚黎当下一惊,稍稍移开双臂,从细缝中看到秃鹫被一根箭矢穿胸而过,正从空中掉落而下,沾染着斑驳血迹的白布缠绕在它的爪子上,它就像战败的俘虏举着白旗投降。

      脚步声由远而近,姚黎知道有人来了。他移开双臂,微微侧身,朝来人的方向看去,却竟是他思念甚久的姐姐,姚妡。

      “怎么,现在倒是怕了?这一路上,我看你倒是镇定得好,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姚妡着短装,青丝简束,一副弓箭在她手衬得她英姿飒爽,她将弓箭随意一扔,蹲身解开缚住姚黎双手的绳子,“游学之前,我便劝过你随我离去,你不肯,现在可倒好,落得个被飞禽啃食的下场!”

      姚黎被姚妡扶起,心中的委屈同泪水决堤,他扑在姚妡的身上,大声地痛哭。

      “纵观当今天下,从未有以人为牺牲者,姚寨若不更改恶习,迟早有一天会大乱!”姚妡言道。

      她解开包袱,掏出伤药,扶起哭得不成人样的姚黎,抓住其上臂,为其上药包扎。

      肤如凝脂的玉臂,被啄得血肉模糊,药粉撒在伤口之上所要承受的痛苦岂是姚黎这般娇生惯养的男孩经历过的,当下,他疼得哇哇直叫。

      “你可知,我为何不早些出现,非要等你被秃鹫攻击了才出现?”姚妡问道。

      姚黎摇摇头,诧异地看着她,难道她一直在附近,一直在看着他吗?

      “我要你记住今日的屈辱,记住今日之痛!”姚妡将包袱放在他怀中,起身背对他,道:“从未有活着离开的牺牲,你是唯一一个,也希望是最后一个。”

      她长身而立,短装在风中猎猎作响,眸中是一改江山的决心。

      包袱中是姚妡准备的粗布衣裳,姚黎脱下身上破破烂烂难以遮挡春光的祭服,转而换上粗陋的布衣,但这并不能掩藏少年的璀璨光芒。

      “阿姐,我和你走。”他起身走近姚妡,捉住她的手臂,“我听你的,离开姚寨,再也不回来了。只是我若这般走了,母亲、父亲找不到我的骸骨,岂不是会有所怀疑?”

      姚妡回身,反而握住他的双手,“凸山之巅,两面悬崖,若是绳断而尸骨掉入崖底,摔个粉骨碎身,亦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姚黎重重地点点头。

      空中仍盘旋着数只秃鹫,它们似是害怕,又似是等待。

      姚妡带着姚黎从陡峭的悬崖滑下,结实的藤绳一直垂落至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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