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非白羽

7、第 7 章

　　食不果腹的年月，疾病也容易找上孱弱的身体。
　　送粮食回乡下的时候，看见婆婆的脚，已经浮肿地很厉害了。
　　婆婆年轻的时候从没吃过什么苦，眼看着老了，却要忍饥挨饿，不仅心下委屈，那身体也确实熬不住。
　　偏偏见当年自己的粗使丫头如今穿地体面齐整来送粮食，难免就有那么点无名的怒气，掩饰着自己尴尬的狼狈。
　　淑贞却依旧是沉默着，把粮食交给公公和大嫂，抱抱儿子就回城里去，有时候连饭都不吃。农村都要下地挣工分，她帮不上忙也不想添乱。
　　更不想对着婆婆那张脸。
　　不想被她骂，也不想惹她生气。
　　然后，她就再也不用担心惹婆婆生气或者躲着她的骂了。

　　婆婆身子熬不住，终是去了。
　　那几年熬不住走了的人很多，一家人也早有这个思想准备。
　　只是可怜着婆婆也算衣食无忧的一辈子为人，到头来竟然是如此下场，躺在薄皮棺材里那浮肿的尸体，根本不见活着时候的威风，即使是淑贞，也不免在心中摇头叹息。
　　人生一世，最后不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虽然婆婆当年待两个媳妇都不好，但两个媳妇都很尽孝道的送完婆婆最后一程，倒是结婚不久的三媳妇，抱怨着自己伺候病人那么久，怎么也不见最后多补她什么，反倒是剩下公公，又要和他们夫妻住下去……
　　淑贞和大嫂都不是善言的人，大哥和仲孝也不屑于和女人一般见识，索性由她去了。只是可怜公公，以后怕是要受些欺负。

　　在忍受了那么长时间的粮油不足的日子之后，本以为日子会好转起来，但另一场浩劫还在等待他们。
　　十年□□。
　　学校停了课，孩子们上山下乡，热情高地让人怕。
　　大儿子被分到乡下老家，淑贞刚松了口气，心又提了起来。
　　乡下一样不太平。
　　王家成分不好，虽然不曾作什么孽，但在乡人眼里，也断不是什么好人。
　　年轻男孩子欢欢喜喜地带着同学到了老家，却发现爷爷在被人批斗。
　　高高的帽子，牛鬼蛇神的牌子，掩盖了爷爷苍老的面容。
　　同学们的不解和嘲弄，让他恼怒地愤而转身，发誓不进老家门。

　　淑贞直到公公临终才知道这件事。
　　那时候，炕沿底下跪着的四个孩子，有三个是她的骨肉。
　　大儿子被父亲抓着跪在最前面，倔强地不肯叫爷爷。
　　谁都不能说什么，老人已经在等着咽最后一口气，大家都不想让老人在临走还要看着一家人吵架。
　　淑贞也只能俯身在儿子耳边低语。
　　想想你小时候爷爷怎样抱着你，把好吃的留给你……你受那点委屈算什么……
　　男孩子压抑的哭声溢出来，颤抖着声音叫了声爷爷，引地旁边弟弟妹妹也跟着哭出来……
　　老人终于含着满足的微笑，阂上双眼。
　　一家人围在炕前，压抑着声音哭泣。
　　动乱的年月，他们这样的家庭，死了人也不被允许悲哀。

　　村外的坟岗，看着连墓碑都没有的新坟，淑贞忽然就生出一些莫名的念头。
　　一些关于一个先走，另一个如何思念的想像，一些在那个时候显得如此不协调的，风花雪月。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被刻意铭记。
　　但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刻，淑贞忽然发现，那一刻所想，一直都在心灵最深的地方，不曾被遗忘。

　　人祸还没有结束，天灾又突然砸向这个城市。
　　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人们刚要稳定的生活，又一次掀翻。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淑贞和仲孝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女儿和刚从工厂宿舍里死里逃生的儿子，喜极而泣。
　　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