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巷陌》青山渝

9、盲眼道士

　　近来临安街上不大安宁。
　　每每夜半时分，总有些人家听见庭院里嘁嘁喳喳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时不时刮过一阵阴风，吹起窗边的帘帐，叫人不禁背后一凛，难免想入非非。因此，一到晚上，几乎家家大门紧闭，关的密不透风，连街边的小摊生意也不做了，早早卷了铺盖回家。
　　听说有人还看见窗外闪过红色的身影，模糊成一片，不知道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家里有三四岁小孩子的，半夜里常常被莫名惊醒，号啕大哭，怎么哄也止不住。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最近闹得不太平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前些日子死去的琼玉姑娘的鬼魂，生前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所以一心寻死。死后又怨气未泄，大抵是回来寻仇的。只这临安街上，除了秦香楼，几乎没有人和琼玉姑娘有过接触，也没有人和琼玉姑娘相识，更多的只是听过她的名号。
　　即使如此，大部分人却也害怕沾染点什么污秽之气。
　　因此，一连数日，都有人请了好几个京城中的除妖道士。
　　道士这个行业在京城中还十分受热捧，但凡是有有钱人家家中丧亲抑或是兴土木，皆要先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那袖上搭的拂尘一甩，便算是家中染了仙气，也不怕什么牛鬼蛇神了。说到底，不过是在心中图个安慰罢了。京城那么多坑蒙拐骗，故弄玄虚的道士，做法的架势摆的像模像样，倒真像那么回事，又有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临安街向来不曾招致这些麻烦，这次，倒是真真头一回。难免也信那个邪，请了三个道士。
　　请头一个道士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承承诺定然能让作祟的小鬼现出原形，打它个灰飞烟灭。
　　半夜里在秦香楼的各个窗户上贴好道符，在琼玉死的台上摆上了做法事得祭台和贡品。那道士站在祭台面前，闭着眼嘟囔着咒语，身体却在不停地颤抖。结果一阵阴风吹过，直接吹灭了祭台上的两根红烛，那道士吓的脚底生风，一溜烟便逃之夭夭 ，连东西都没拿走。边跑边哭喊：“有鬼啊！有鬼啊！”守在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第二个来的道士在做法前向众人保证胆子绝对不小，素来不怕妖魔鬼怪，声称手中握着桃木剑，腰上挂着宝葫芦。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
　　只不过这个道士貌似控制不住瞌睡，晚上见天气柔和，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红烛早已烧成灰烬，符纸也不知道吹到哪去了。而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躺在湖边，差一点就会跌入湖中，吓得他一跃而起，狼狈地回了家。
　　最后一个道士，大抵是京城中最穷的道士，白天在城里游荡，晚上就在路上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睡了。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衣衫破破乱乱。只不过是临安街人听说一般高人都隐藏在市井之中不以真面目示人，往往平凡的外表下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请这个道士来做法的时候，这个道士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一壶酒。
　　到了傍晚，这个道士什么东西也没拿，也不摆那么大的架势。扬言是要和鬼好好谈谈，喝两杯，让他没事别来祸乱世间。
　　众人虽觉得奇怪，却也应允了。
　　等清晨的时候，那道士步履不稳，脸上尽是绯红，眼神迷离地出来了。手中拿着酒，还不忘叹道：“好酒，好酒啊。”
　　来来回回，折腾了不少回，始终没个好结果。那神秘诡异的东西仍在临安街流窜，一股不安的气氛笼罩在临安街上。
　　最终，有个身形伛偻的老人说，不如去找找临安街尾住的那个道士，兴许他有办法。
　　临安街尾住的那个人，名唤江少白。
　　江少白是临安街最奇怪也是行踪不定的人。据说他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也没有人认识他。也有人曾经从他家路过，觉得他行为十分怪异，便悄悄地观察，惊奇地发现，他是会法术的。不过，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无从得知。
　　他鲜少与人来往，几乎足不出户。上午也许还有人他在自家门口种花，待到下午便见大门紧闭，好几日都没有人。
　　按照风水上的说法，街尾之地一般聚集了最多的污秽之气，阴气最为重。他能在那个地方住那么久也没人听说过他家出事，这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大概是有点本事。
　　不过，临安街的许多人都不愿意和这样一个行为诡异的人打交道，更何况，谁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要求。这件事就暂时这么搁置了。
　　日渐一日，临安街上仍旧是人心惶惶，恐怕这鬼一日不除，临安街便一日不太平。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最终还是决定去请江少白来。
　　头一回去找他的时候，正巧碰见他远行，如此只好作罢。
　　约莫有七八日，有人瞧见他回家，便急忙去他家拜访。
　　那时，江少白正在浇花，只瞥了一眼来人，道：“先生有何事？”
　　来的那人连因带果的解释一遍了临安街频频闹鬼及请了三个道士做法却无疾而终的事。末了又诚恳地希望江少白去做场法事，把鬼赶走。
　　江少白停下手中的动作，突然轻轻地笑了，微风吹着他腰间的佩环伶仃作响，顺着花藤泄下来一缕阳光，映衬着他白皙的脸庞，“我已经很久没有除过妖了。”
　　他的眼神戚戚，似乎透过空气回溯到曾经的往事。
　　来人一阵迟疑，这可如何是好...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
　　“没关系，我们都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那些怨灵赶跑。”
　　江少白又不紧不慢地修建花叶，“你须知道，怨灵和妖并非是同种东西。怨由心生，心中有解不开的结，才会成为怨灵。”他顿了顿，又道：“而妖，似乎是天生便注定了的宿命，逃不开也挣脱不了。”
　　来人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江少白跟他说的这些，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看他的样子，怕是要推辞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只听江少白的声音缓缓飘来，“三日之后，我自会前来。”他猛地一下回过了神，江少白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旋即欣喜过望地点点头，跑回去向众人宣布这个好消息。众人心中这才如同落下了一块石头。
　　三日后，江少白如约到了秦香楼，他环顾了一眼四周，淡淡的道：“我知道了，今日你们谁也不要踏入这里一步。”
　　众人纷纷答应，遣散了各回各家。
　　江少白拍了拍衣袖上的尘星，拂衣席地端坐，双目紧闭，衣袂在晚风中飘荡，宛若仙人模样。
　　天色渐渐染了墨色，挂着几颗疏星。残月孤影悠悠，泛着丝丝冷意。
　　感觉到身边有混乱的气流，江少白淡淡地开口，平静如水，“你执念太深，又是何苦。”四周原本寂静如荒，突兀地想起一个怪异的声音，“我执念太深？那你呢，难道不是和我一样？”
　　他缓缓地摇头：“如果不是这份执念，如今我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你身已死，那些前尘往事，终究是忘了得好。凡人，是逃不过轮回的。人各有命，只不过是那人的宿命恰巧惹了你，下一世，你会投胎到一个平凡人家，过完平凡的一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何苦要在世间流连。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清梦一场。”
　　良久，身边那个怪异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江少白料想那怨灵方已顿悟，入了冥司。
　　他慢慢睁开眼睛，东方的天色已微微吐白，灰蒙蒙地，如同被披上了轻纱。他缓缓推开秦香楼的大门，门外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他清了清嗓子道：“怨灵已除，从此临安街再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了。”
　　说罢，他推开人群，径直越过去，还未等众人道谢。身后有人囔囔着要给他送银子他也权当没听见。大抵是已经走远了，他察觉到有人在拽着他的衣角。
　　应该是个小少年，见他停步，那悄悄尾随他一路的少年也终于听了下来，奶声奶气地问道：“大哥哥，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妖吗？”
　　“妖乃万物生灵之一，自然会存在于世间。”
　　小少年听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旋即又道：“那哥哥，平时你都是怎么除妖的呢？”
　　“用心。”
　　“用心？”小少年疑惑地挠挠头，“难道不是用法术把妖怪打跑吗？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降妖伏魔，无所不能。”说罢，小少年还学着比划了几个动作，一脸地浩气凛然。
　　“可我没有眼睛，我看不到妖怪。”
　　小少年忽然低下了头，绞着手指，惋惜道：“那哥哥是不是很难过？”
　　“我并不会因为没有眼睛而难过，相反，有时候，心能比眼睛看到的更多。”
　　江少白拍了拍小男孩的额头，继续往前走去。
　　日光落在江山白的背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兀长，他的身影也逐渐隐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用心...”小少年一怔，下意识的呢喃。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