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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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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天地间被渲染成暗黑的颜色,仿佛被人用墨汁肆意的抹画。倾身而来的大雨砸在身上的每一处,凉意蔓延至骨髓。四周荒草萋萋,没有一丝生气,杂乱地覆没了斑驳的石板路。
忽而雷声大作,在耳边嗡嗡不停。前方是一座陈旧古老的石桥,雕印早已模糊的分辨不出痕迹,桥下缓缓流淌着一条小河,河水的颜色被昏暗的天际映衬得格外殷红。踏上石桥,桥的那头立着个白衣的女子,撑着一把纸伞,似瀑布一般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庞,隐约可见的是嘴角勾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
她渐渐朝这边走来,步履轻盈,似乎行走在丝绸上。她的白衣在雨中飞舞,却无半点沾湿。她执着一串紫金铃铛,那上面刻着诡秘的符文,在不停的摇晃。她缓缓扬起手,催命似的急速晃动,震荡出刺耳的铃音。她突然仰天大笑,发丝随着身体的颤动而飘扬,口中念念有词:“醒来吧...醒来吧...”一声声如魔咒一般令人胆战心惊。
醒来吧...醒来吧...声音越来愈大,甚至盖过了滔天的雷鸣。就像一团雾,弥漫在每一个看得见的地方。她摇铃的速度更加快了。
叮铃叮铃—。仿佛有人在歇斯底里地悲泣。
醒来吧...梦境突然开始崩塌,远处的山体轰然倒下,天空宛若被撕开一条裂痕,逐渐消失。雨势越来越大,随着奔腾的江水一起翻涌,不知从哪个方向迎来一片桃花贴在眉心,传来温暖的感觉。随即像被白茫茫的光明环绕。
醒来吧...
浮生不过一梦,梦醒皆是无果。
她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恰逢人间的夏至时节。日光不偏不倚的散落在每一个角落,映着林中清泉波光粼粼。浅白的池塘,锦鲤肆意的游动,池边树上有黄鹂轻轻地吟唱,飞燕倚靠在枝桠上停息。绿叶婆娑,莺歌燕舞,大概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分。
她在的地方,是靠近仙界的一片桃林。粉意盎然,红霞漫天。千百个桃树交互错杂,常年盛开。因处地极其隐蔽,凡人难以寻见。她便是这其中的一棵树。
那是她第一次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无忧。“你终于醒了。”耳畔传来温柔声音,她极力凝聚五识,向着四周环顾。从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绯衣男子,他的指尖拂过花瓣,似乎若有所思。
她看着那个人,那人也看着她。
“你是谁?”
“无忧,桃林的主人。”
“我方才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那是孟婆在招魂,要你醒来。”
“哦。”
无忧不怎么搭理她,只定定的看着她。旋即温柔地对她浅笑。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顿时,整片桃林都失了颜色,落了芳华。
他的眉眼温润如玉,似有一缕清风拂过,在江南的烟雨中孑然而立
后来,听无忧说,她原本是四海八荒中活得最久的桃妖,然而忤逆天条,擅自偷改凡人命格。玉帝震怒,将她的魂魄锁在仙界的缚魂阵中,魂魄与身体剥离,她便不能活。幸得这桃林的主人可怜她,寻回了她的魂魄,把她的魂魄寄样在她的本体桃树上,吸取日月精华。仅两千年岁月,她便能够醒来,恢复五识,实属奇迹。无忧这么告诉她。
两千年,前尘往事不过大梦浮生,弹指烟云,她早已记不得。唯一能记得的,只有那片十里的桃林,和那个绯衣的神仙,无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凡间有许多写桃花的戏文诗句,叫你桃夭太俗。你算是我亲手种的第九十九课树,以后便叫你桃九吧。”无忧将桃九作为她的名字,却从来都只唤她小九。
每每无忧和她说话,眸中总隐含着解不开的柔情。他常常和她说好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你睡了那么久,是不是把我忘了,罢了,忘了也好。”
她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却心如明镜,无忧大概是把她当成另一个人了,他在同那人说话。而那个人兴许和她有些相似,只不过,应该已经离开无忧很久了。
桃林里有许多和她一般有灵性的桃树,陪伴无忧已有多年。她也偶然听他们说起过,无忧曾经有个深爱的女子,却因种种原因无法与她厮守终生。无忧大抵是个深情之人,有时候,她瞧见他无忧躺在林溪旁喝酒,一醉便是几十年。
无忧是九天上颇受人尊敬的神仙,活的年岁委实久了,寡言少语。在仙界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比起不爱说话,无忧更是不喜与那些仙君们交往,有一回,她亲眼见着文曲星君拿了一篮子王母娘娘御赐的蟠桃给无忧作寿礼。无忧坐在桃林里,在文曲星君来之前,桃林被他设了结界,文曲星君看不到他。他淡淡地扫了一眼便让仙童送客,理由是身体抱恙,不便待客。蟠桃倒是一个不落的原数送回。
文曲星君碰了一鼻子的灰,愤恨的撞了几下桃林的结界,灰溜溜地踩上祥云离去。蟠桃可是仙界五年一次的蟠桃大会上才有仙品,色彩润泽,灵力淳厚,她总想,如果能吃上一个,假以时日应该就能化成人形。
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来也无人愿意来拜访无忧,纵使是无忧的生辰,也总是由太上老君身边的仙鹤童子送来一封贺信。早年便是因为无忧这般不温不火的性子,仙界的神仙不屑于无忧的清高自恃,玉帝无奈,将桃林交给他来打理,命他好生看管。千百年来,无人叨扰,无忧也落得清闲自在。
不过,无忧仍有几个至交的好友。
她知道,其实无忧是个温柔之人,常常看着她笑。
听说仙界的神仙都喜好穿白衣,衣袂纷飞,流星飒飒,仙气盛郁,莫不潇洒。我跟在无忧身边这些年,唯独只见他穿过一件绯色衣裳,丝毫不曾改变,似乎从来都不会弄脏,一如他如水般的心境。
无忧总是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在桃林里,除了他身边的仙童,桃林中再没有人了。无忧唯一的爱好便是酿酒,以桃花瓣为媒,酿取其中汁液,贮藏于酒坛之中,埋在桃树下,汲取桃树精华,来年便可取出。无忧给它取名叫做“桃花酿”。
每次遇上无忧把酒坛从树底下拿出来,树林里十里飘香。她总是暗想,倘若有一日化为人形,一定要喝一口无忧的酒。
说起无忧身边的仙童,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孩子。仙姿约莫只有二三百年。无忧让他去栽培桃树,他常常忘记浇水,种死了一大片桃树。无忧常被他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无忧干脆就让他摘花瓣放入坛中,他却记不得哪一棵是凡树,哪一棵是已有灵性的树。
某天,他挎着小篮子,哼着歌谣走到她面前,双眼放光,欣喜道:“这棵树颜色淡雅透亮,想来应该是上好的桃树,拿去酿酒师父定然会喜欢。”说罢,粗鲁地扯下她的花瓣。随后,大摇大摆的离去。
她在心里把他家祖上骂了个遍,没有了那些花瓣,她若要化形,又得等上百年。可恶!趁着无忧不在就欺负她。
那天傍晚,无忧从下界取种子回来,他果真拿出酒坛,在无忧面前献殷勤,“师父你看,这是我今日在林子里摘得花瓣,与普通的桃树大不相同。”无忧瞥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你从哪里摘的?”他将手指了指她,道:“就是那棵。”无忧哭笑不得,叹道:“那是小九。”他不解,问:“师父,小九是什么东西?”无忧却不理会他,从他手中接过酒坛,慢慢的拿出花瓣捧在掌心。“酒坛你拿好,下次不要再弄错了。”
“哎—师父—”无忧已经走远,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喃喃自语。“师父今日心情不好么...”
无忧用仙术把花瓣接到她的树枝上,与以前无一二般。
此时此刻,无忧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无忧,无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她抖动着树枝,问道。无忧回过身,眼眸深邃的像无底洞一般。他抿着唇,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番,淡淡地道:“怎么,你方才醒来不过五百年,就像化成人形?”虽然她看不出无忧在想些什么,却明显听出了他话中的冷意。她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她并不是贪恋人形,只是觉得无忧是人,而她只是一株小桃树,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感觉真不好。无忧像是生气了。
“你是想去人间么?”良久,无忧突然问她一句。这倒给了她一个理由,她顺着他的话说: “是啊,听闻人间风景如画,是个繁华的好地方。”无忧狠狠的瞪着她,不在搭话。她琢磨着他肯定是觉得自己的桃林比人间美上千倍万倍。
“其实你的桃林也挺美的,我最喜欢桃林里的小溪了,还有你种的桃花,比人间...”她断断续续的说着,无忧大概是听不下去了,嫌她是在故意奉承他。他出声打断:“待在我身边,待在桃林里,和我一起,不好么?”她怔住了,他的眼神中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想了想,他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厌倦了这片桃林,厌倦了他。
“我想化成人形,和无忧待在一起,仅此而已。”
无忧猛地将手中把玩的玉箫撇成两半,唇角似乎有了笑意,“当真?”她用力点了点头。无忧纤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花瓣,轻声道:“好。”
“无忧,等我化成人形了,你带我去人间玩好不好?”
“好。”
“我想喝你酿的酒。”
“好。”
“我想听凡间的戏文。”
“好。”
无忧惜字如金,每次答应她,也总归不过一个好字。他对她很好,却永远只拿她当一个小孩子似的,那大概是任何人都会有的惜物之情。
她终于不耐烦了,问道:“无忧,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无忧低着头,继续摆弄着被他弄坏的玉箫,道:“没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小九,别再离开我了。”
无忧一定又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她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令无忧如此魂牵梦萦。
“小九,我需要离开桃林几年,你照顾好自己。”无忧将玉箫收回袖间,嘱咐她几句后便离开。她悻悻的哦了一声,心想又是好久不能见到无忧了。
“小九,对不起。”天空中好像飘来他悠悠的声音,似乎是道歉,可他又没做什么。眼前也早已望不见绯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