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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杭州 ...

  •   闹钟响第一声的时候钟北星就醒了,他从床头摸过手机按掉,然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荧光照在他的脸上,六点十分,外面的夏季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了。钟北星习惯性的躺在床上翻了一会儿手机新闻,五分钟后他的肠子咕噜咕噜响起来催促他去厕所,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的坐了起来。妻子林娟在一旁仍睡得正香,丝毫没察觉丈夫已经起床了,她的工作地点离家很近,每天都比他晚起一个小时。

      钟北星进入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开始排空肠道,这是他从小到大雷打不动的习惯,饱受便秘折磨的妻子对他羡慕不已。如厕完毕后,钟北星看着自己排出的大便被马桶里的水冲走,他有种身体里的垃圾被带走的轻松愉悦之感。说来也奇怪,冲水带给他的愉悦甚至比排泄还大,冲水这个发生在他身体外部的行为似乎成了他排泄的一部分,没有冲水似乎就不算排泄完。如果有一天抽水马桶坏了,他恐怕宁愿选择不去厕所。没有抽水马桶就活不下去,现代人就是这么脆弱。

      完成排泄后钟北星开始洗脸刷牙,一番清理后他开始变得清爽起来。他在镜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镜子里的钟北星已经三十岁了,但依旧有着柔软浓密的头发和略显清瘦的身体,沉默寡言的脸上残留着一些少年人的腼腆。他从十六岁起就一直是这副模样,那时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腼腆少年,完全淹没在那些爱出风头的男孩光环之下。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英俊少年都开始露出大叔相,只有他没怎么变样,普普通通的钟北星开始在同龄人当中变得出众起来,但钟北星却对此毫无知觉。几天前单位里的年轻女孩居然夸他长得帅,钟北星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钟北星出了卫生间换好了衣服,他对着穿衣镜整理好领子,镜子里的钟北星衣冠楚楚,让人难以联想到几分钟前他才排出一坨肮脏的大便。排泄很恶心,消化也很恶心,同时生很恶心,死也很恶心。生命就建立在这些恶心的事情上,但是与动物不同,人类将这些恶心的基本需求都隐藏了起来,而且隐藏的越好文明程度就越高。一方面在自己的肠子里装满了大便走来走去,另一方面对任何露在表面上的大便唯恐避之不及,人类的文明就是如此虚伪又难以解释。关于大便,钟北星觉得这简直是个哲学问题。

      就在钟北星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门咔嚓一声开了,是晨练的岳父回来了。

      “爸,回来了。”钟北星向岳父打了个招呼。

      练得满头大汗的岳父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道:”嗯,上班去啊?你妈和小娟还没起呢?”

      “嗯。”

      “她们哪,就是喜欢睡懒觉,早上的时光多美好,怎么就是舍不得起床呢。”岳父说着到厨房去准备早餐了。

      钟北星的每个早上都是这么度过的,每个环节前后差不到一分钟。钟北星的岳父是退休老干部,一天到晚不是锻炼身体就是在家练书法,要不然就是参加原单位组织的退休干部合唱团排练,他总是给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但钟北星一直觉得他有些精力过剩了,他觉得其实岳父并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岳父退休前是单位的领导,总是一副看上去很忙很充实的样子,退休后他习惯性的保持着这种状态,以此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他喜欢把自己的人生塑造成某种样板,并不断对别人宣扬只要像他一样生活就会获得幸福,很多人对他表达了羡慕,但钟北星私下里却从来不觉得他真的幸福,他之所以把自己搞的那么忙碌只是因为他根本没能力面对生活的空闲,然而他却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不过钟北星从未当着岳父的面戳破过他生活的真相,每当岳父开始夸夸其谈的表白自己的生活观时,钟北星总是沉默的聆听着,并在适当的时候随声附和,虽然有的时候他也真的很不耐烦。他自打结婚后和岳父岳母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年,但他们之间从未真正彼此了解,钟北星并不清楚岳父到底以什么作为自己生活的支点,岳父也不会知道钟北星偶尔会思考诸如大便的哲学这样他永远不会去想的无聊问题。

      “吃了早饭再走吧。”岳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不了,”钟北星回过神来提好了皮鞋,“上班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下班早点回家。”

      “嗯,爸再见。”

      一大早街上人并不多,钟北星迎着清爽的晨风走到了公交站,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五年,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他的很多同事都开车上班,妻子也一直怂恿他开车上班,但可能就是因为周围人太喜欢宣传开车的好处了,他反而一直坚持乘公交,钟北星连驾照都没有。妻子因为他不愿意考驾照,总是给他脸色看,但她的坚持反而激起了他的叛逆感,他对生活妥协了太多,也想有点自己的小原则,尽管这叛逆那么微不足道。

      公交到站了,车上人并不多,钟北星还是坐在了最后面,他从不坐在公交前面,各种和老年人争抢座位酿成惨剧的新闻令他胆战心惊。如果坐在后面就不必担心有人挤到身边居高临下的暗示他让座,这样他就能一直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这也是他不喜欢开车的另一个原因,他喜欢思考诸如大便的哲学一类没用的问题,但开车要求注意力集中,每天独自上下班的时光对他而言是一种放松。

      公交车上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钟北星到站了,他下了公交在车站旁的小摊上买了包子和豆浆,马路对面就是钟北星上班的地方,他已经在那里做了五年的公务员。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打扫卫生的阿姨看到他跟他打了个招呼:“钟老师,早啊。”

      “早,杨姐。”钟北星对她笑了笑。他其实一直都不理解“老师”为何从一种职业变成了一种尊称,他根本就不是老师啊,不过大家都是这么胡乱叫的,他也习以为常了。

      办公室其他人还没到,钟北星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他坐在办公桌旁开始慢慢享用自己的早餐,清晨的阳光洒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让人的心绪格外宁静,他看了一眼表,自己还能享受大概十分钟的宁静,之后办公室里其他三个人就会陆续到齐,然后让人压抑又百无聊赖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第一个到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谢红,她送完儿子上学一般都是这个时间来,她一进来就是雷打不动的开场白:“钟老师来了啊,今天天气不错,我觉得我又给我儿子穿多了。”

      钟北星勉强对她笑了笑,他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谢红向他报告自己儿子今天的着装状况,这种汇报延续了快五年,钟北星真的有些烦了,他不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还是真的认为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即便她儿子裸口奔出门他也丝毫都不关心。

      谢红哼着小曲开始洗杯子泡茶,等她把杯子洗好了,开始了今天的第二个话题:“钟老师,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动静啊?”

      来了。钟北星心里烦躁起来,他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的说道:“没有,我们也不是很着急。”

      “怎么能不急呢!”谢红焦急的说道,她的表情表明她对此事的关心真的丝毫不逊于自己儿子每天的着装状况,“我跟你说,这个女人一到三十岁就不好怀了,你们家林娟今年得三十了吧?你还是带她去看看,我认识一个女的啊,就是三十岁输卵管堵塞。。。。。。”

      谢红讲的涛涛不绝,钟北星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把手里的豆浆泼到她脸上去。钟北星结婚四年没有孩子,这是单位尽人皆知的事情,从他结婚那天起每天都有人问他什么时候要孩子,但他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之前是因为真的不想要,后来是要不上,这种状况加剧了别人对他的各种询问。钟北星一直很讨厌别人把他要不要孩子这事当成八卦话题,要不要孩子是他们夫妻床上的事情,这些人天天问个不停难道丝毫察觉不到这个问题很色口情吗?

      谢红滔滔不绝讲着输卵管堵塞问题的时候王鹏进来了,他开朗阳光的向所有人打招呼,谢红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王鹏打开电脑开始看今天的股市,并不断播报着今天的行情。王鹏和钟北星同龄,不过性格活泼许多,不管是小孩的穿衣问题还是输卵管堵塞问题他都能和别人聊的起来,看上去一点都没有为难厌烦的样子,钟北星真心很佩服他。王鹏似乎从来没有钟北星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烦恼,他看上去永远像向日葵一样积极向上。

      最后来的是叶苹,她一来大家都向她打招呼:“叶姐。”

      “你们好啊。”叶苹用唱歌般的音调回复他们,声音里是故意装出来的快乐。叶苹的衣着时尚,还纹了眉毛和眼线,但这都挡不住因为荷尔蒙分泌渐少带来的干瘪,那股故意装出来的与岁月对抗的风骚反而让人不忍直视。她是这个办公室的小领导,钟北星觉得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能力,唯一擅长的是没事找事和欺软怕硬的整治人。钟北星自认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但他发自肺腑的觉得让某些女人出来工作完全是个错误,本来她们可以留在家里祸害家人,现在却被放到外面危害社会。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叶苹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注意力集中一下,现在我们开个短会。”

      钟北星知道每次短会她讲话从来不会短于半个小时,也不知道等到她退休后到哪里去释放自己讲话的欲望,现在他只能天天祈祷她退休那天快一点到,然后在家里被生生憋死。

      “关于上次检查过后发现的几点问题,领导作出了如下指示。。。。。。”

      叶苹讲的内容在前几天整个单位的工作会议上已经讲过了,现在叶苹又把领导的话原封不动的讲了一遍,同时还不断加入自己的注解,这件事她一直十分热衷。钟北星不明白,一个快退休的人为什么还对领导这么狗腿,丝毫没有自己的想法,每次单位大领导出现,叶苹总是表现出一副恨不得摇尾巴的情态,钟北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她,不过他从没跟她聊过人生观一类的问题,因此也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只能默默忍受着她践踏别人践踏自己。

      今天的短会讲了一个小时,最后叶苹对王鹏说道:“小王,把今天的会议记录整理一下。”

      “嗯。”王鹏没什么热情的应了一声。

      每当叶苹分配工作给王鹏的时候钟北星总有些不自在,这个单位那些有关系有后台的人是不必干活的,而靠自己考进来没关系没后台的则是来干活的,诚然他们的工作也不是特别繁重,可是面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鲜少有人能保持心平气和。王鹏就是那种考进来干活的,虽然钟北星也是考进来的,可是他的岳父是这个单位的上一任领导,所以他也自然被划入了不用干活的那一类。钟北星对于这种现状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享受着这种制度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又假模假样的内疚着,他觉得这种制度不合理,但是他又没有勇气去打破这种潜规则,因为这种潜规则已经养出了他的惰性,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他猜王鹏一定暗地里很恨自己,如果自己死在王鹏前面,王鹏一定会高兴的放炮庆祝吧。

      无聊又漫长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下班时间不到谢红和叶苹就都走了,钟北星也不知道她们走那么早到底忙什么去了,恐怕也没什么可忙的吧。不过在这种没什么追求的单位,提前下班和领导玩躲猫猫也成了一项工作追求。钟北星曾经也热衷于这个,后来发现真的很无聊。钟北星坐在桌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当年他一毕业就考进了这家竞争激烈的单位,刚进来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大领导的女儿,一年后两个人结婚,女方家境优越有房有车,钟北星像坐着火箭一样迅速达成了完满的人生,周围的人都对他羡慕不已。那个时候他刚离开大学,人生不定心中充满惶惑,只想不顾一切的尽快稳定下来,然而现在他后悔了,一成不变的日子让他觉得身心俱疲。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从来不存在公主王子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幸福童话,他太早跑出了骄人的名次,后面长长的距离却已然没激情跑了。

      钟北星回过头去,发现王鹏在翻着一本厚厚的书,他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国考申论。”

      “唉?”钟北星奇怪的说道,“你都考上公务员了还看这个干什么?”

      “也许能换个单位呢,这里没有意思,我跟你不一样,”王鹏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满,“我想试试XX区的那个单位,待遇比这里好多了。”

      钟北星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突然觉得他们是一群多么缺乏勇气和想象力的人,他们的人生最远只能看到隔壁区一个相似的单位,而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的活法,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钟北星从毕业起拼命走上了别人口中所谓的理想生活,然而他现在却惊恐的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然而什么是理想生活呢?对此,他却一无所知。

      钟北星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又想起了自己关于大便的哲思,然而却没有一个可以与他讨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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