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碧若冰玄

1、高山流水

　　人多畏惧妖邪，尽一切办法避之，除之。

　　但妖邪本生於人心暗处，光明不达，何以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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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阳的光线泯灭在地平线上时所意味的不是一日的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被深沈夜幕所笼罩的大地并未因此而坠入黑暗的深渊，而是燃起无数摇曳的灯火，和天幕璀璨的繁星相映成趣。仰望天空，那是犹如仙女的项上宝石般镶嵌的闪烁银河；俯视大地，那是由如沈睡巨龙蜿蜒休憩的万家灯火。都城的繁华仅此一斑就足以让世人为之惊叹不已。

　　在这片堪称最繁华的土地之上，常年不断地闪耀著一颗瑰丽的夜明珠。那是以三层主楼展开的华丽建筑群，每一个庭院楼阁都经过工艺师的精心雕琢，融合江南园林一步一景的奢侈和皇城宫殿雍容华贵的气度。这就是都城最大最负盛名的酒家鲤跃台，取其鲤跃龙门之意。由於鲤跃台的所处地正正可以眺望金榜题名的拱奎楼，自然每每在科举前引来不少雄心壮志的学子登台眺望，在享受美食之余更沾其跃龙门之势。

　　而今夜的鲤跃台也如往常般热闹非凡，红红的灯笼挂满了楼台，入夜前已席满的主厅内尽是伴随著美酒佳肴的欢声笑语。然而在这喧闹之地亦有僻静之处，东厢的阁楼是仅为特定顾客开放的贵宾席，此刻从半掩窗户溢出的是琵琶清脆跳跃的音节。可容纳十人的圆桌上围坐著几个官样的人在乐声中饮酒阔论，享乐之态毫不逊色於大厅中喧闹的人群。却只有唯一一位青衣男子缄默著独自举杯自饮，不曾被绚丽的火光所迷惑的眼眸淡淡地看著手抱琵琶的女子，仅仅在其余人呼唤之时才草草附和两句。

　　“相比於我们的话题，欧阳公子似乎对美人琴师更感兴趣啊，”早已注意到对方敷衍态度的一人话中有话地开口。

　　“左大人见笑了，在几位大人面前欧阳绪又岂敢对朝事妄加评论？” 欧阳绪赔著笑，给在座的人满上杯，再满上自己的，“这杯是自罚，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包涵。”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

　　说实在的现在这样的场面是欧阳绪最讨厌的应酬，虽然知道要在这个都城稳住脚就不得不去讨好这些京官们，但他却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适应这样的虚伪嘴脸。就算此刻他勉强戴上奉迎的面具，厌恶之情还是会随著时间的推移而不自觉地表露，果然就如二哥所言的，他对於这战场还太嫩？

　　环顾身旁坐著的三人，全都是京城掌握实权的大官。刚才朝自己兴师问罪的是刑部尚书左延祺，敦实的个子，国字脸浓眉宽额，长得一副正直轩昂的样子，倒算是挺符合刑部尚书一职所需，但皮囊之下掩藏的货色可就不如表面来的光鲜亮丽了。

　　而坐在欧阳绪对面的则是手持行政大权的中书舍人──莫言韦，和刑部尚书相比而言就显得文儒许多，高瘦的身材挂起一席长衫，无需开口就已然一代才子，出口成章之能加上俊秀的外表，据闻数年前就已是大家闺秀追捧的对象。

　　最後一个就是和欧阳家有著千丝万缕的御史中丞──庞严，用老狐狸三字来形容此人决不为过，光是那一双细长的眼珠子滴溜溜的眼睛就已经看得人浑身发寒，就连堆起笑脸的时候都会让人不自觉地担心在那满是肥油的嘴角後隐藏著怎样的诡计。尽管表面上看来庞严的官位并不是三人中最高的，但却实际拿捏著御史台──这一握有评论朝政或弹劾官员权利的监察部门，自然也是不少下级甚至高级官员巴结的对象。至於欧阳家，虽然只有老二一人身在朝野，表面上看来和御史台并没有什麽直接利益关系，但实际上借由这道可通及各地官员的桥梁理所当然地在方便了各地经商发展所需之余，建立了强大的朝中後盾，否则招风大树又何以屹立不倒？

　　“左大人误会了，众所周知，欧阳公子向来不为美女所惑，今又岂会为了一女子扫左大人的兴？”庞严笑眯眯地说著，脸上横肉的皱褶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睛都快挤没了。

　　欧阳绪看庞严是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一只，庞严眼中的欧阳绪也好不到哪里去，充其量就不过是只初出茅庐的牛犊，只有乖乖被他牵著鼻子的份。对欧阳绪方才那样怠慢的态度庞严自然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样上欠火候的待人接物对於自己的掌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在本来看著欧阳绪长得一副清秀模样，虽然不至於气宇轩昂，但也至少玉树临风，浓眉大眼，五官虽不非常阳刚，亦不带丝毫阴柔之气，而且自小聪明过人，加上欧阳山庄的背景财势该是女婿上佳之选，却无奈偏偏染有断袖之癖。庞严看著欧阳绪在心中暗叹，稍前想要借此进一步插足欧阳山庄的计划也要因此搁浅。对於这样的失败，他心中自然无法释然，而更重要的是，这只牛犊虽然不谙世事，但却也是难以驾驭如野马，不找点什麽束缚起来实在无法安心。

　　“庞大人可真会照顾後生啊，哈哈，”其实也并没有太在意的左延祺大笑著给自己灌起酒来，一杯见底，迅速地又被满上。对於庞严言辞中暗指的欧阳绪的所谓喜好，自是心照不宣。

　　“哪里哪里，左大人笑话了，”一边客套著，一边给旁边候著的下人示意。

　　几杯酒下肚，刑部尚书便又开始高论起来，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而欧阳绪也默不作声地继续自己的自斟自饮。只是蓦地琵琶弦音骤停，琵琶女盈盈起身，微微一拜便离去了。随後进来的竟是欧阳绪所从未在鲤跃台见过的白衣男子，也许是身边的几位大人都没太在意的关系，因此才会觉得对方在行礼时目光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打著转。

　　男子约二十出头，抱著一把上面刻有罕见麒麟图案的古琴信步走向摆设好的桌椅，纯白的丝绸罗衫以混金天蓝滚边，同色腰带上镶嵌著一颗湛蓝宝石，所挂玉佩更是价值不菲的上好美玉，这样的行头打扮怎看也不该是酒楼艺人所该有的。

　　从容地坐下，双手抚琴，男子抬头朝欧阳绪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百媚顿生。并不具备各自特色的五官在组合起来之後却出乎意料地柔和，甚至乎……美丽。他知道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男子是相当失礼的事情，但是迎著那双透著魅惑的眼眸，心里能够想到的词却只有此二字。数尺青丝随意却柔顺地散落在肩後，只有一小部分被挽成髻用玉簪固定。男子低眸，指尖轻轻在琴弦上挑抹，乐声随即在宽广的音域中跳跃变换起来，旋律时隐时现，犹如高山之巅的云雾飘缈。

　　“他可是麒麟楼里最出名的琴师，”庞严甚是满意地看著欧阳绪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惊豔之色，“当然，出名并不仅在於琴技。”意有所指地稍微压低了声线。

　　“但仅是琴技就足以成名，”被庞严这般暧昧地看了一眼，欧阳绪觉得自己浑身发寒，还是方才那男子的眼眸舒心一些。

　　麒麟楼是都城里最出名的青楼，如果说鲤跃台是京师一带酒楼的老大，那麽麒麟楼也就堪称青楼一绝。所谓的麒麟麒麟，自然有麒亦有麟，云集了全国各地形形色色的美人，而且分为高中低等，可以说不管穷人富人，只要走进麒麟楼就准保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

　　只是……有些不解，这样的人为什麽要留在那样的地方？凭借那一手琴，大可不必以此为生。尽管明白身不由己，人各有志的道理，但是心底还是不免为其暗暗惋惜。

　　“既然欧阳公子如此欣赏此人琴技，稍後命人送至府上独奏如何？”

　　“那就多谢严大人了，”迎合对方作了个揖，虽然明知这是对方的用意，可是他明白就算纵容也有限度，如果过分忤逆对於还没有站稳脚的自己而言实属不智之举。

　　乐声越发活泼跳跃，泛音清澈，流水铮铮，仿如一注清流在心底蜿蜒而过。在琴音中荡漾开来的悠然愉悦之意里，似乎还夹杂著些什麽，欧阳绪暂且仍无法明辨的情感。大幅度的滑音让流水潺潺欢声萦绕耳际，如若微微探手便能拂触那波涛翻滚的水纹。

　　欧阳绪抬头，碰巧对方也适时抬眼，四目相触的瞬间，在那双乌黑却莫名蒙上一丝淡雾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与曲调所不相称的忧伤。微愣，带想要去捕捉的时候，那双明眸又恢复了先前的妖媚，明明身为男儿，但那眼底流泻的微波却如琴弦震动空气般搅动著人心。蓦地，两人间的距离竟因为身临其境的乐声而拉近了，鹅蛋形的脸上修整过的眉毛不浓亦不淡，纵然缺少男子刚毅的棱角，但配上那双明亮的眼眸却恰到好处。无需朱砂亦淡粉温润的唇，只要轻微上挑就已是倾国倾城，此人若为女儿身怕是早就葬送不少翩翩公子了吧。

　　只是……那乐声……如余波激石的连珠式泛音竟似在不断地寻觅著什麽，带著那隐蔽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忧伤，努力地，寻觅著什麽。到底是什麽？欧阳绪的眸子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疑惑，那淙淙水声不断翻滚奔腾至何处？

　　就像读懂了绪的不解那般，男子勾起嘴角的同时让乐曲结束在最後一个泛音上。

　　欧阳绪率先鼓掌，跟著原本在谈论中却被琴音所吸引的另外两位大人也不由得鼓起掌来，男子微微一揖，退开了，但留下的余音却如那飘扬的素色衣摆再次拂过心底。

　　“庞大人，此琴师是……？”方才并没有留意庞严介绍的莫言韦问道。

　　“麒麟楼最著名的琴师碧泫，”说到此，庞严滴溜溜的眼珠子还故意扫了旁边的欧阳绪一眼，“自然也是那里最炙手可热的男宠。”

　　“这…的确是一手好琴，”听到男宠二字，莫言韦尴尬地假咳了两声。虽然男宠一类的早在前朝已经颇为兴旺发达，在众多达官贵人之间早是心照不宣，但对於思想尚且守旧的莫言韦而言还是过於刺激。

　　“哈哈，莫大人也有口齿不清的时候啊，啊？”坐在莫言韦旁边的左延祺用力拍著这对方背脊，大声地笑道。

　　“左大人见笑了，见笑了，”并不太强壮的身子骨被对方这样一拍，莫言韦直皱眉。

　　随後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数位舞者和乐师，闹闹腾腾地拖到月上半空才散去。站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欧阳绪回头看了一眼身後的鲤跃台，自然地想起方才的男子，一声喟叹，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