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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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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青山隐隐青山莫念归途 已作陌路
“师父,这些日子往水都去的人越来越多了啊。”掀起小小的竹帘儿,无泪看着官道上相搀而行的路人,回头对楚烨说着。
“是啊,大水毁了他们的家乡,北上会越来越冷,也只有南下了。”楚烨收了扇子,郗颢说是另有要事离开了,对此次关外之行只字未提,却在临行前对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对人不对事,莫因事迷了心志……”反复叨念着这两句话,始终不得要领。
“师父,你的那两个徒弟,是怎么样子的人啊?”无泪靠过来,小心问着她一直以来非常想知道的事儿。
楚烨似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事儿,沉默半晌方缓缓开口,“她么,是个十分惹人怜爱的孩子,总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让我只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甚少说话,却才思敏锐,其实是她不愿把心中所想说与人知。做得一手好菜,偏好素淡。每日鸡鸣前便起身打扫场院,劈柴挑水。鸡鸣时分习武,待到我起身的时候,前日所学已是烂熟于心。而后我就教她新的招式新的兵刃耍法。白日里无事的时候她最喜坐在廊子下编些个竹虫儿竹蝶儿,要不就是望着院中老树发呆,看她烦闷,我便教她一些音律乐理,教她习字丹青,结果发觉她真是聪慧过人,只是稍加提点便能融会贯通……”
无泪望着一扫沉郁侃侃而谈的楚烨,心里渐起涩涩酸楚,他定然没听清自己问了什么,这一路来,心中只念想着一个徒弟,花泰芗。
[师父啊,你说在南方你尚有两个女徒弟,她们叫什么名字啊。]
[一个叫苏陌,一个叫泰芗,安泰的泰,芗草的芗,是随了她娘亲的名字,花泰芗,好名字吧。]
那种超乎人师的欣喜劲儿,霎时光亮起来的神情,偶尔出神不经心流露的宠溺笑容呵。
“无泪,无泪?”
“啊?什么。”无泪回过神,楚烨正关切望着自己。
“是不是觉得乏了,路前有个小驿站,尚可停下歇歇。”楚烨为她搭上一条锦被,点上薰香炉,“你且睡会儿吧,我让车夫行马慢点儿。”见她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微然一乐,“怎么,吵跑了你的睡虫儿?”
无泪也笑起来,眨眨眼睛,“师父,我想看看你怀里的竹虫儿。”
楚烨笑而不语,仍是从怀里摸出那只小小的发亮的竹虫儿,在手中摩挲了几下,才交给无泪,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小心些啊,只此一只哩。”
手工精致,还上了一层浅浅的亮油,至今还是翠绿翠绿,看着讨人喜欢。“师父,这竹虫儿我喜欢,我要了。”说着揣进自己怀里,她就是想夺走楚烨对她的一线牵挂,哪怕是一时的晃神,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物件儿。
楚烨笑容渐隐,他伸出手,“无泪莫闹,还我。”
无泪缩进锦被里,顽皮一笑,“不还,我要了。师父就送给无泪吧。”
“你若喜欢,到时我买几个送你,但这个,绝无可能。”
“只是一只竹虫儿,师父怎会是如此小气之人……”
剑未出鞘,剑意已至,无泪有些不可思议地仰面而望,“师父……当真要为了一只小小竹虫儿杀了无泪么。”
“我……”楚烨一时语塞。他自是不会出手伤到无泪,只是那竹虫儿,也确如自己性命一般无二。
无泪黯然一笑,拿出那只竹虫儿,“君子不夺人所爱,玩笑罢了,师父莫放在心上啊。”她翻身蒙头盖被,声音闷闷的,“我先睡会儿了。”
楚烨把玩着手中竹虫儿,安心莫名。想着当日那双灵巧小手穿穿插插,用着淡漠口气把这竹虫儿送予自己,心底里渐涌汨汨暖意。芗丫头呵,不知这些时候你有没有再回过院子,有没有看到枕头下的那另外一只竹虫儿,虽没有你的手艺好,怎么也是琢磨了一晚上才编出来的……
“公子,这十里驿站到了,下车吧。”车夫在外面叫着。
“有劳了。”楚烨扶着睡眼惺忪的无泪步入驿站,这驿站颇有些跷蹊,人满为患不说,还尽是挎刀持剑的江湖人士,而驿站外,马匹皆无。楚烨挑眉,“我说怎么一路相安无事,敢情在这儿等着呢,倒是说说,你们找我有何目的。”
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摇着羽纱扇上前一步,有礼一揖,“孙小姐,一路来舟车劳顿,庄主特派我等在此等候,接孙小姐回别柳山庄。”此人正是别柳山庄大管家易允,身后众人也是山庄内算得上名的护卫,或是些交情甚好的江湖朋友。
无泪大惊,转而望向楚烨,他仍是一副温文尔雅心绪莫测的笑脸,“师父!”你为何不发一言,我就站在你身旁,你却视而不见,我就这样仰望,你却从未回首眷顾,是否在你心中,只容了一个人的地方,其他人,全作无物……
“既是如此,无泪,你就随他们去吧。”
“师父!你信他们,偏不信我么!”无泪哀哀欲绝,他终究不信她!心里一处疼痛不已,鼻息浓重,双目酸热,却独独没有泪水,是了,本就是未成的妖孽,又何来眼泪,何来人真心怜惜。
楚烨摸摸她的头,“我正是极信你,才让你去啊。”
他说的风轻云淡,于无泪则是至极的震撼。然,你真的是相信我,才让我走的么,还是就此摆脱了一个麻烦,觉得轻松。亦可能于你,我根本就是个背叛者,你只是不愿亲手杀我而已,这许多许多的话,都只是在喉咙间打转,没有说出,只怕说出来了,他们再无交集,再无可能相携一时。无泪缓缓移步向易允,手心间掐出丝丝血迹,每一步都离他远一分。那心呢,是她在离去,还是他一直就在天涯海角守望他一人的花香,于他人不顾。
“孙小姐,咱们走吧。”
楚烨的一句保重,一个拱手相送,都令无泪心中痛楚难当。“如果今日要走的是泰芗,师父又会怎样。”
冲口而出的不智之语止住楚烨离去的脚步,他回首凝视无泪半晌,淡笑于面,“她与你毫不相同,她这一生,只能与我相依,这一世,也只能与我相随。”
一生相依,一世相随啊……
“孙小姐,你也累了,休息会儿吧。”易允递上热烫的手巾,“擦擦手脸,我就在外面儿候着。”
无泪沉默地卧在软榻上,易允满意地点点头,临下车前,他低声道,“出来前,庄主让我捎句话给你。”
“……”
无泪并不理他,易允不以为意地笑,“庄主说,这次你做的极好,他应承的事儿,也定不会忘。”
车轮吱吱扭扭地压过地面,碾过她心上,想来对楚烨半分怨恨都不能有的,她确是个背叛者,连乞求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吧。一把小小的精钢匕首悄然而现,在袖笼下那纤细白嫩的手臂上划下永不磨灭的伤口,在心上,刻出一道道心痛的印迹,她也曾为别人心痛过,无泪非无心啊。
“公子,那位小姐怎么没跟着来啊。”车夫是个爽快汉子,他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出神发呆的楚烨,终是耐不得话闷在心里,问了出来。
“让我给气走了。”楚烨仰头灌了口酒,立时呛得满面通红,却连眼泪都呛出来了。是了,眼泪,那个永远无泪的孩子啊,真的是伤她太深么。
车夫见他这么个喝法,咋舌连连,“嗬,公子,烧刀子也敢这样喝,真有你的啊。”
楚烨呵呵一笑,将酒葫芦还给车夫,呛了句,“你也没说这葫芦里是烧刀子啊。”话刚说完,人便栽歪着倒下沉睡了去。
“呵呵,我若是告知你这酒里是烧刀子,怕你就闻出倾心的细小香味儿了。”车夫边说着边把楚烨拖进车内,看着他眉头紧蹙的熟睡模样,轻声问着,“做了什么样的梦呢,楚烨,一副让人心碎的痛苦神情。”轻轻揭去脸上面皮,赫然一张年轻娇美的面容,只是眉心间的一道淡红剑痕平添煞气。“莫忧呵,咱这就回家了。”勒转马头,发丝在风中飞扬,马鞭在空中挥舞,也仍挥不去那萦绕的淡淡忧愁。
茶杯忽碎,裂于掌心。刺入肌肤,殷红见血。泰芗心下一阵抽紧,不祥之兆。忧心忡忡地从听澜水榭出来,迎面不见来人,险险相撞。“啊,对不住……”
“没什么。”
泰芗侧身要走,这人在身后唤住她,“你便是泰芗姑娘罢。”
泰芗看着眼前着灰蓝隐花纹绸裙的秀媚女子,有丝疑虑,“你是阁里的人?”
这女子掩口一笑,眉眼间皆俱风情,“泰芗姑娘甚少出这水榭,自是不知新人来历,妾身姓齐名箫闺字九娘,乃是从江下逃难而来,方至水都,遭恶人欺侮,幸得绮夫人相救,安命于阁里。往后,还望泰芗姑娘多多照觑。”
泰芗见她谈吐文酸得紧,不由有些生厌,略略点了个头便往外去。
“泰芗,怎个就走了,不多跟九娘聊上几句么。”盈艳忽至,拉了泰芗的手止了她的步子,“以后大家皆是姐妹,不能生分啊。”
齐九娘见盈艳来了,浅笑嫣然唤了声盈姐姐。
泰芗不语,暗下觉得这齐九娘十分的蹊跷,心里更对她那一句盈姐姐很是疑惑,通常阁里姐妹都是直呼盈艳其名,她几近日也没怎么出听澜水榭,而看她面相,也绝对是只会年长于盈艳,这一声盈姐姐叫的很是有意思啊。看着面前二人正情如姐妹地言笑甚欢,泰芗玩味一笑。
绮娘站在廊子上叫着,“盈艳,泰芗,来堂厅,我有些个话要交待。九娘也跟着。”她望了泰芗一眼,心中一痛,这孩子,又消瘦了些啊。
堂厅内,阁里各房的姑娘,阁中护院,甚至连在后院烧饭劈柴的大婶大叔也都聚齐了。一向闻惯了胭脂香粉气味儿的姑娘们各个手捏香帕捂着口鼻,生怕吸进油烟味儿。泰芗则是安然而坐,洞瓷茶杯在手,悠然品茗。这种味道是她再熟识不过的,多年的奴役日子,早就深烙心底,半点不忘,半分不饶。
绮娘立于堂厅正中,一提气,高声道,“今日找各位来,实是为了近日粥场之事。虽说办粥场是绮娘个人之意,但近日大水已至,水道难行,水都内杂乱人等日益渐多,阁里生意也是每况愈下,绮娘□□积蓄已是不多,可这粥场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不能停啊。故绮娘不得不开口,有何人愿意捐出些个物件儿细软,或是干脆不要工钱的……”
“啊?这怎么成……”
“是啊,家里还有老小等着我养家糊口呢。”
“总不能为了一些个外乡人,连自己人都不要了罢。”悄声埋怨四起。
绮娘一抬手,屋里立时又静了下来,“此事全凭自决,该给各位的工钱,绮娘一分不会少给,只是多少期望各位能够捐出些个,便作是日行一善罢。”她心中十分不平,自觉平日多有相帮,出手也不算亏着他们,给他们的工钱怎么也够他们再盖个一间半的土房,为甚还要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混话,皆是苦日子出来的人,怎就不想着当初自己困顿的时候,是谁出手帮拉了一把。
一时堂厅内无人细语,都只是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泰芗忽地放下茶杯,匆匆而去,众人惊诧不已,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平日里就数绮娘对她最好,现在不也是撂了挑子自己跑了。”
“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没想到啊,竟是这么个绝情人儿呢。”
“哼,仗着自己面皮上有几分姿色,成日在阁里白吃白喝。”碎嘴的人说话愈发难听起来。
“够了!”绮娘愤而拍案,怒目而视,“休说别人,先把自个儿的德行修好了再来这儿嚼别人舌头根子。怎也没见着你们方才有何作为,推三阻四,不说绮君待你们有多好,平日的工钱不苛扣一分一毫,单就是年底红包也没少给你们过,让你们捐些银子细软出来,就要了你们的命一般。也罢!就算绮君当初瞎了眼或救或助,你们都下去吧,就当今日没来过堂厅,该给你们的,绮君一分不会少给!”她气苦地坐下,几日所结郁气在心底子里翻涌不停,引得她巨咳不止。却无人上前探问,情势就僵在这儿。
叮叮咚咚环佩声响,淡淡梅香冲溢屋中,一只略显苍白的小手柔柔拍在绮娘背上,暗自运劲,股股温暖内息经由椎穴浸入自己内腑经脉,身子渐渐舒泰起来。绮娘望向越来越沉默的泰芗,一边诧异她这沉厚内力,一边担忧她眼中尽现的杀意。“泰芗……”
咚的一声,一只丝绸包袱重重放到八仙桌上。泰芗气沉丹田,声音龙吟啸啸,竟非平日轻漫细柔。“这里是我所有私房东西,全交由绮娘,任她处置,我只留师父所赠衣服首饰外加几件平日里穿得上的衣物。工钱也一并不要,只求着绮娘供我吃住。今儿个来堂厅一聚,是你们不智,说出方才一番话的人,是你们作孽。谁说了什么话,谁对绮娘耍了白眼,全在我眼里,他日谁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别说我今儿个没告诫过你们。”她眼中光彩四溢,一张绝世面容更是夺人眼目,周身所发杀气却又让人心惊胆战。
“吓唬谁啊……”不知是谁小声抱怨,众人更是垂首不语。
泰芗嘴角略扬,冷笑连连,“还真是有不怕死的。”她手中银光隐没,倏地发难,银光再现,却已没入后面伙房煮饭大娘沈氏的肩胛骨中。
沈氏惊恐疼痛地端着肩膀半跪于地,张口结舌发不出一丝声音,不多时,脸上淌满涎水泪水,狼狈不堪。
“我废了你口舌,省得你搬弄是非。废了你膀子,是因观月阁不缺你这么个贪懒馋滑的厨子,别以为没人见着过你偷吃姑娘们的菜,别以为没人见着过你擅入帐房偷取碎银子,既然你自己个儿寻死,莫怪我翻脸无情。”泰芗转身向绮娘道,“现下外面儿多的是等饭吃的厨子,不怕找不着比她强百倍的,便辞了她罢。”
绮娘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虽不惯她这强势的手段,但现在沈氏口不能言手不能举,却也真是个无用之人,她再是待人厚道,也不可能养这么个废人在阁里。
泰芗掂了几锭碎银子扔到沈氏脚边,笑容惊人心魄,“今儿是我善心饶你不死,还杵在这儿,等死么。”最后三字她轻吐而出,极轻极慢,像是钝刃大刀凌迟人心。
沈氏吓得瑟瑟发抖,向着绮娘磕了几个响头,捡起几锭碎银,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怎样,还有谁不想干的,站出来。”泰芗环视一番,忽而乖俏一笑,“那大家都应是有闲钱来助人一臂之力的吧。”
盈艳率先走上前,将发髻上的首饰耳坠子戒子镯子链子全摘下来,望着泰芗幽幽一笑,“过会儿我再取些过来。”
“多谢盈姐姐了。”泰芗还了一礼,她知道,今日所为必定惹人责难避忌,她们再不会像往日那般亲如手足,可若是为了绮娘,她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捐东西的人愈发多起来,不一刻,一张八仙桌已是放不下这些个金光闪闪的饰物银两。而屋内的姑娘们,皆是素颜朝天,乌黑的流云长发上无一饰物。
不管使了什么手段,终是解了绮娘心中一个愁结。泰芗舒了口气,大方行礼答谢。
就在众人打算四散而去的时候,齐九娘站了出来,清脆脆地说道,“那听澜水榭里的家什,反正也没的人用,不若变卖了吧。也是不少的一笔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