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瑾不连城》谢缓缓

1、引子

　　崇禧三年，已入了初春，可料峭的春寒似乎也比不上九龙座下的石阶冰冷，座上的人虽年届不惑，但从斑白的鬓发间斜飞入鬓的剑眉，还有那英挺的轮廓中仍旧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风流。而此时，剑眉下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玉阶下跪着的人，眉眼间平白多了三分狠意，而嘴角则扯出一丝转瞬而过的讥讽。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般敲在龙案上，旁边就是大喇喇摊开的一本奏折。

　　“李爱卿……你说朕的太傅，私通敌国，欲图不轨之事？”

　　“启禀圣上，证据确凿……臣……断不敢妄言。”御史中丞李勤趴伏在地上，朝堂上的寂静几乎让人怀疑此处本无一人。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滑下，李勤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大赦般的一声轻叹。

　　“朕知道了，无事便退下吧。”

　　李勤从地上爬起，竟再不敢抬头看一眼座上的君王。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才来参太傅这一本，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确没说错。走出殿门，李勤双手揣了揣袖子，难免有些后怕，更无暇顾及同僚们或震惊或探寻的目光，匆匆回了宅邸。

　　更夫早已打了夜半的更，皇城的笙歌也渐渐歇了，而街巷里隐隐传出木门的吱嘎声又仿佛在昭示着这夜也许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无月的天穹稳稳的遮挡住了巷尾的两个漆黑的人影。

　　“事情已经办妥，还烦请阁下转告，望殿下信守承诺。”

　　人影向面前拱了拱手，不期然换来一声哂笑。“大人放心，用太傅换您一家老小，这买卖您可不亏，我们也定不会毁约。”那人顿了顿，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说了，只要您诚心，就只等平步青云吧，哈哈，我看大人您也是聪明人，心里自是通透。在下不便多言，告辞。”

　　只微微闪神的时间，对面黑影已不见了踪迹。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阵隐约的衣袂摩擦声渐行渐远，巷尾又被寂静夜色完全笼罩，悄寂的不似有人来过。

　　崇禧三年秋，齐英帝魏恪下诏，敕令丞相顾维钧率五百亲卫前去彻查致仕太傅沈介勾结西戎，意图谋反一案。可彻查令的墨迹还未干透，前方便有急讯传来。来报者在殿门口翻身下马，走入殿内，急急忙忙一个叩首，可见消息始料未及。

　　“报陛下，前日亥时，丞相的人马还未到达沈家院前，远远只见沈家庭院冲出火光。待臣等赶到时，沈夫人和两房姨太已经缢死在堂屋，太傅他……带着一双孙子孙女，在内室……自焚了。”

　　“你说什么？！”九龙座上的人死死攥住明黄的衣袍，指节泛白好似要将这身衣服生生抓出洞来。

　　“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跪在的地下的亲卫首领真切感受到了上位者近距离的威压。

　　“罢了。”许久，泛白的骨节一点点松开，回流的血液洗去了原来惨白的颜色，只有捏皱的衣角昭示着衣服的主人并不像显示出的那般平静。“太傅和朕毕竟师徒一场，朕原本也不想就此赶尽杀绝。太傅至今也并未做何种伤害我大齐福祚之事。这事，朕不想再继续追究，你去告诉顾相，好好处理太傅的身后事吧。”

　　“李勤。”那人接着叫道。“你弹劾有功，擢御史大夫职，顶了告老的刘逸伦的位子吧。”

　　“臣接旨，谢主隆恩。”

　　皇帝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有不耐的冲身旁的总管太监摆了摆手。

　　“退朝。”小安子尖利的嗓音还未落，王座上的人便离开了大殿。留下满堂肱骨面面相觑，暗自忖度着当今圣上这席话中的九假一真。

　　大明宫外。

　　“哎，听说了没，沈太傅带着一家老小，前儿晚上自焚了。”一个扫地的小黄门拄着扫把，偷偷摸摸的对另外一个说，还作势抖了两抖。

　　“沈家可是开国重臣，大齐开国才几朝皇帝，沈家可就出了三朝太傅。啧啧，你说，还不是就这么没了。这皇恩难测啊。”

　　“这可不一定，当今圣上不仅没抄家，还就这么息事宁人了，可是对沈家难说的荣宠。据说当年沈太傅的小子还当过当今圣上的伴读，两人感情好的可是不得了。”

　　“太傅小子？可是那个‘万里江山何所恋，此爱今生唯悯之’的沈悯之？”

　　“嘘！你不要命了。”小黄门一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门道。

　　“这种事可不好乱说，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现在的圣上可不似当年。”小黄门状似感慨的摇了摇头。

　　“君恩浩荡，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看，这不也没见圣上有多清心寡欲。去年嫁过来和亲的那北狄公主，过几个月就要临产了。那公主就是咱家这废人看了也得赞一声风韵天成，皇上这正当壮年的，啧啧。说白了，以往那点事，说到底也是圣上当年太年轻。”“就是可惜喽沈公子，那等品貌风姿，年纪轻轻就魂归黄泉……哎呦，疼疼疼……”耳朵不知道被谁拧住，小黄门只见自己的同伴匆忙扔了扫帚跪下抖个不停。

　　“你们这两个小贱人，吃饱了饭不是让你们在这嚼舌根的。”

　　“安公公饶命，安总管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两个小黄门哆哆嗦嗦的求饶。

　　“也就是你们命好让咱家听见了，要不然你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记住，咱家也是对你们好，再让我听见，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安林狠狠瞪了一眼两人，“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

　　两人目送着安林的背影进入大明宫，认命的摇了摇头，拿起扫帚扫地去了。刚才谈论的话，似乎也埋藏在一堆堆飘落的枯叶里，再无人提起。

　　崇禧三年冬，初雪来的仿佛比以往晚了些，而当第一场雪终于施施然落下的时候，太傅某逆案似乎盖上了棉被般沉睡了，而当今圣上也当真没有肃清太傅一党，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平静的简直让人以为秋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然而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段大齐历史上微微的插曲，已经成为了所有人不能说的默契。

　　一切风平浪静，直至年末一天。

　　一向安宁的崇宁宫中丫鬟们匆匆的在回廊中来回奔走，大丫鬟喜儿端着一盆热水急匆匆的向房间里面走。

　　“你，哎呀就是你。”喜儿冲着一个站在门廊上的小丫鬟招手。“有没有着人去禀告皇上？”

　　“我、我这就去。”小丫鬟一愣，转身快步跑走。

　　眼见着小丫鬟离开，喜儿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快步走进了房间，只闻见屋子里面浓郁的中药味。

　　“娘娘，娘娘，再加把劲。”被产婆们团团包围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喜儿放下水盆，暗暗替自家主子捏一把汗。

　　“好，好！娘娘，恭喜恭喜，是个皇子，娘娘你看，这是我们大齐的三皇子呢。”产婆手中抱着个婴儿，快步走上前去递给床上的女子。床上的女子虽然虚弱，但仍难掩她眉宇间的美艳。而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轮廓则昭示着她外族的血统。她便是北狄王室来和亲的锦宁公主，当今圣宠正浓的锦贵妃。贵妃双手接过婴儿，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这时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使她停住了逗弄婴儿的手指。

　　“臣妾恭迎皇上。”锦妃靠在床边，冲身着明黄衣袍的男人微微福了福身。“爱妃免礼。”男人走上前去抱过婴儿，任他的小手抓住自己的手指。

　　“朕已年过半百，没想到爱妃还能再帮朕为我大齐王室再添新丁。”男人微微弯下腰，理了理锦妃额前的碎发。“爱妃，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定有重赏。”英挺的眉眼，男人的嘴角勾着笑，可不知为何，总感觉这笑意并未达眼底。

　　锦妃低头，顺了顺眉眼，复又抬头，看向男人。“臣妾并无何要求，只希望皇上能允了臣妾为儿子起的乳名。”

　　“哦？哈哈，这有何难？朕准了。到不知爱妃想取什么名字？”皇帝将襁褓交到侍立一旁的丫鬟手中，负手立在桌旁，饶有兴味的看着锦妃。

　　锦妃缓缓闭上眼睛：“连城。臣妾想叫他连城。”

　　“连城？”沉吟片刻，男人复又开口，“好名字。朕的三皇子，赐名中尧。乳名就叫连\\城吧。”

　　崇禧三年冬，锦贵妃在圣上登基之日诞下皇子，齐英帝魏昭大悦，改元永庆，赦天下。

　　此时，皇城之外，宸微山上。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马蹄伴着车轮的轱辘声惊起了一片飞鸟，马蹄踏在林间的九曲的小道上，哪知无心中惊扰了这林中的清幽寂静。

　　只见那驾车人挥起马鞭，朗声叫道“驾。” 马鞭应声而落，方才有些偷懒的马儿霎时精神抖擞，又快步奔跑起来。驾车人单手抓着缰绳，一边转过了身，不放心似的看了看身后的车厢。

　　车厢里的人好像被这颠簸的山路惊扰，掀开了车帘。原来是个形貌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头发还垂在两旁，松松挽了两个童子髻。他脸上的稚气未脱，但也已依稀可见清秀的轮廓，想来以后长开了，多半是个秀雅公子。然而最讨喜的，怕还是他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乌溜溜的。那是不掺一丝杂质的清透，清透且纯真，让人不禁想到最上乘的琥珀，温温润润的感觉。

　　此时，这双眸子的主人正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一双眼眸中充斥着好奇，探寻，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哥哥，我们还有多久才到？”怯怯的声音响起，是男孩特有的清朗。

　　听到身后的问询，那人从马背上回过头。他看着男孩，安抚的笑了笑答道：“快了，小瑾莫要着急，马上就到了。”

　　听到这番言语，男孩安心了些，复又坐回车中。山林里的鸟儿只听得马蹄哒哒远去的渐弱音，不久道中便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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