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病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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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处的春天总是来得更早些，一汪汪的水田里整齐地插着刚水稻幼苗。翎华握了一本蓝皮的书走在阡陌之上，路上时不时还摆着农户的秧苗，他这一路走得并不太顺畅，他不禁蹙了眉，他实在不喜欢这些泥。人在插秧的时候，虽然很辛苦，但是他们大多是快乐的，就像翎华此时此刻所见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头上戴着草帽用来遮挡正午时候的灼热阳光，他卷着裤腿淌在水中，左手捏着一把秧苗，右手正在把一株秧苗插进泥中。令翎华止住脚步的是，少年人不紧不慢哼着的歌。
他远远看了眼少年，只能看个大概。虽然看不太真切，翎华也知道那个少年长得应该是眉清目秀，加上不经意间哼着的调子，翎华不知怎么地想起一句话：“撩人而不自知。”
田中站着的插秧少年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站直身体往翎华的方向看了过来，翎华握着书的手指微滞，却一点没有意识到他自己这样直白的眼神看得少年浑身别扭。少年趟着泥走到田梗边，举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才问翎华：“这位先生，可是有事？”
翎华这才把少年看了个仔细，清秀的面庞，和一双极般配的眼睛，但是面色有些蜡黄，加上粗布衣服，看得出，少年应该一直过着清贫日子。翎华双唇微张，略有些低哑的声音便吐了出来：“无事。”
少年点了点头，准备又回到田中继续干活，翎华却又说了句：“有事。”少年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翎华问：“你叫什么？”
少年扬了扬手中的秧苗，笑着说：“禾苗。”
翎华回灵域宫有几日了，他宫中的人都觉得他有些奇怪。小书童小遥端着翎华平日爱吃的枣泥拼盘，送到他眼前：“灵君，你尝尝？”翎华轻轻说了两个字，小遥没听清，一脸茫然地看着翎华把花圃里新开的凤凰花，一瓣一瓣地扯碎，嘴里还碎碎念着什么。小遥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拼盘递得更近了些：“灵君，吃些点心。”
这次翎华听见小遥的话了，他伸出一只手往盘子里拿，抓起就往嘴里送。小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位平时风流倜傥、雍容华贵的主子抓起金勺子就咬，他大喊：“灵君不要！”却还是听见翎华极为忍耐地发出一声闷哼。磕痛了牙，翎华才回过神来，他左手握着弄痛他的罪魁祸首，右手还拽着被他残害地早就看不出原形的凤凰花残枝。他愣了下，有些痴傻般问小遥：“我这是怎么了？”小遥又深吸了一口气：“灵君你疯了。”
又有看门的小童来禀告翎华说：“灵君，聿华灵君来前来拜访。”翎华低头看见一地落花，又看了看身旁不知所措的小遥，便拍了拍小遥的头：“把这里打扫一下。去请聿华灵君。”后半句是对看门小童说的。
灵域宫是天界较为清幽的一处了，虽然宫殿位置较为偏僻，但是里面的装潢布置一点不输别的灵君宫中。聿华每次来翎华宫中，都会赞叹一番，翎华也会理所当然地收下聿华的赞赏之词，毕竟他说的是实话。不是翎华奢靡，而是翎华本身是一只白羽孔雀，性子极为高傲的那种，他所居的屋舍，自然也同他一样华贵。翎华有一身白得如冬雪般的羽毛，还微微泛着一点银光，叫人看了就再难移开视线。他尾羽上的图案更是精致，聿华总觉得若是拔一根绢在衣领上，那件衣服便也可以一展夺目光辉。当然，他这种龌龊小心思，还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翎华是极注重仪表的，他总是将自己身上每一根羽毛都洗得干干净净，容不得一点污秽，他不喜欢有人离得他太近，小遥每次都是跟他至少保持一臂之远，所以刚才小遥举着拼盘几乎都要贴在他身上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令小遥想不通，才脱口而出了一句灵君你疯了。令小遥出乎意料的是，灵君不仅没责罚他，也没流露出丝毫嫌弃他的意思，反而拍了拍他的头。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小遥是又喜又惊。而当他看到翎华主动去搭住聿华灵君的肩时，他的下巴几乎掉得合不起来了，他开始思考，灵君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一定不是他那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高在上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制冷机灵君。
翎华不知道小遥脑子里想了那么多事，他将聿华邀到花厅，又亲自给他斟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一脸笑意地看着聿华。聿华却打了个寒战，举起茶盏微啜了一口，一阵清香瞬间盈满了他的口齿，他以前来灵域宫从来没喝到过这般香甜的茶。他没有因为温热的茶水而感到舒畅，反而觉得一股寒意渗透出来。聿华想，是不是自己想拔他尾羽的心思，被他揣摩出来了。聿华从嫩绿色的茶水中看自己的倒影，神色自然，毫无破绽啊。
翎华见聿华喝了茶，便问：“这茶如何？”
聿华自然又是一番赞不绝口。
翎华说：“你若喜欢，我让小遥送些去你宫中。”
聿华又是一颤，翎华何日这般慷慨大方了。
翎华逮着聿华问东问西，句句都是关心体恤，听得聿华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问了：“翎华，你怎么了？”翎华双手撑着头，仰视着聿华，活脱脱一副小媳妇模样：“我想到一个人，我就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想做什么？”
“想他。”
“……”聿华对逻辑不通的翎华，只能是无言以对。
经过一番艰难的对话，在聿华感觉自己即将仙逝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翎华这是单相思了。他抓着自己无非是想找自己确认，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多大点事！
“你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吗？住哪个宫里？”聿华觉得，翎华若是喜欢上了别君宫里的谁，多半也只能是清华天君宫里养的那一群奇珍异兽。
“禾苗。”然后翎华竖着食指，往下指了指。
“……”
最后，聿华还是被翎华以一根尾羽收买了。翎华拉着他下凡去看那个翎华心上叫禾苗的人。
翎华回天界耽搁了些时日，这次他们下凡的时候，凡间已然是深秋时节，金桂飘香，菊花也一丛丛地开得正是灿烂。还是他当日走的那条路，原本绿油油的秧苗已然成熟，每一株上面都挂着沉甸甸的谷穗。农人都置身田中收割，十分热闹。
翎华放眼望去，几乎人人都带着与他印象中一模一样的草帽，他一时居然认不出来他心中所念的人。聿华耸了耸肩，这算什么喜欢？
秋风阵阵拂过，撩起了翎华雪白的衣裳，他乌黑的头发也随风飘荡着，却丝毫没有凌乱之感，恍若红尘俗世中最无瑕却又夺人心魄的一抹颜色。伴着秋风一同来的，有桂花香，谷物醇，还有涤荡他心境的歌声……自然还是那首被人无意间轻声哼出来的民间小调。翎华闭眼听着歌声，想要弄清楚歌声传来的方向……在东边，歌声是顺着风声一同来的，却丝毫没有被风声掩去它原有的调子，歌声由远及近，如风一般，在翎华耳畔温柔地抚着。翎华还是同当初一样喜欢这歌声，同样是“撩人而不自知。”歌声尾音往上轻扬，一声比一声清澈，却又含着难以言说的妩媚，翎华就是被这样简单的调子吸引了。
小遥说得没错，他就是疯了，他居然因为一曲随口哼的歌而对一个凡人一见钟情。他是高高在上的灵君，他生性爱干净，一身雪白如玉，与那个浑身沾着黑泥的人，是格格不入的。翎华垂眸看了眼自己洁白无瑕的白衣，又想起了那张干瘦的脸，那双黝黑的眼，那具消瘦憔悴的身体却镶了一对神采奕奕的黑曜石。
聿华拍了拍翎华，翎华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聿华下巴往一旁抬了抬：“你挡着别人的路了。”翎华看见迎面果然有人推着木车过来了，木车上载满了金黄的稻谷。他极不情愿地往路边挪了挪，推车的人朝他点头道谢，他却看愣了眼，这不正是他找的禾苗么。
他不顾形象地往车前一窜，吓得禾苗赶紧停住脚步，脚下一滑，就摔进了路旁还未收割的稻田中。
他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跳进稻田里，一把拉住禾苗的手，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不好意思。”禾苗站稳身形，却看见一个富家弟子打扮的人紧紧拉住了自己的手，一脸的尴尬与关切。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觉得眼前的人十分眼熟，想了许久，反倒把自己的手还被这人拉着忘了。聿华看得此幕只觉得自己多余，却还是干咳了两声。翎华这才反应过来，放开了禾苗的手，又补了句抱歉。
禾苗礼貌地回了句：“无妨。”便自己跳上了路，翎华觉得十分挫败，心下一时失落起来，却又听见禾苗说：“先生，你不上来么？”翎华抬头，看见禾苗朝他伸出了一只黑乎乎的手，手上全是刚劳作完的痕迹，翎华刚才来的莫名其妙的失落情绪被一扫而尽，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禾苗的手，然后也跳了上去。聿华在一旁看得干瞪眼。
禾苗看着莫名其妙蹿出来挡了自己路的白衣公子，才发现自己一身粗陋的打扮与这人和他旁边的人相差甚远，对于自己弄脏了他的衣物感到十分抱歉，又恼怒着自己，他并没有太多的银子来赔他们的新衣。翎华看他绯红的面庞，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忙说：“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太突兀了。”禾苗点了点头：“我总觉得先生面熟。”翎华大喜：“你还记得我吗？春天的时候，在这条路上，你问我有事吗？”
禾苗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喜笑颜开：“我想起了，先生还问过我名讳。”
翎华兴奋地点头：“你说过，你叫禾苗。”
禾苗噗地笑了：“我不叫禾苗，那时我在插秧，随口一说。”
翎华正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忙问：“那你叫什么？”
少年黑黝黝的眼珠子绽出光芒：“沈歌。”
沈歌，沈歌，人如其名，歌声低沉，如星弈横飞，珠落玉盘，犹绕梁三日，沁人心脾。
聿华拿着翎华答应给的一枚尾羽，找了天界最好的绣娘缝了件黑底白纹的新衣，将雪白的羽毛绢在左襟上，与衣摆袖口上的泼墨山水浑然一体。聿华对这件衣裳十分满意，琼涟定然会爱不释手，要知道，翎华灵君的羽毛，就算是脱下来的，也不曾赠过任何一人，更何况，这片羽毛，是翎华精心挑选，作为谢礼赠给聿华的。聿华突然就在脑子里浮现了碧华灵君宫中的雪寒，看见这件新衣后眼馋的模样；还有清华天君宫里阿狐迫不及待跳去琼涟身上蹭一蹭的调皮样子；还有流华……可惜了，流华灵君是没有这个眼福了。
翎华灵君的相思病总算治好了，他不再痴傻傻的了，可是他却又愁了起来，依然不复最初的冷艳模样。
小遥一直不知道自家灵君又开始愁什么了，直到有一日，有人叩响了灵域宫的宫门。看门小童给翎华说，来的是一位翩翩公子，手中还拎了一个布袋，看样子里面装的像是一件成衣。看门小童还未去回他，那人就自己进来了。不是沈歌又是谁。
翎华领着沈歌进了里屋，让小遥在门外等候。
沈歌沉着眼看翎华：“你躲着我作甚？”
翎华哭丧着脸说：“我起初只以为你是人间少年，哪里知道你竟是六皇子，王母娘娘的亲生儿子，流华灵君的亲哥哥！”
沈歌将成衣从布袋里取出，是一件用银线绣的衣裳，依然是与翎华最配的白色，衣襟和腰带上还镶了几颗红宝石，与翎华的眸子颜色浑然一体。沈歌说：“天界人人都知王母第六子下界修行去了，就你不知道么？”
六皇子下凡时，翎华还未修得仙身，更不论在这天界成一宫之主了。而翎华向来与天界的众神来往不多，对于六皇子所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个人，对他的相貌举止等等，是一概不知的。
沈歌将给翎华制的新衣往翎华床铺上一扔，空出手来揽过翎华：“许你对沈歌一见钟情，便不许沈歌喜欢你了么？”翎华的眼眶微微泛红，却不知说什么好，沈歌温柔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在他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沈歌又说：“那首曲子，你若喜欢，我每日哼给你听。”
翎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每日。”
小遥对那日来拜访的那个公子感到十分佩服，居然能治好了自家灵君的各种毛病。他果然还是喜欢那个清清冷冷，不易近人的灵君。只是还有哪里不对呢？这不，那个公子又来了，小遥看着自家一下整个架子都不见了的灵君屁颠屁颠地搂住公子的脖子，深深叹了口气，自家灵君，何时又染了断袖之癖？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一病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