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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玉飞琼 ...

  •   娜迦被卖给了一家名叫飞琼馆的青楼。词云“浮玉飞琼,向邃馆静轩,倍增清绝。”浮玉、玉浮?看来这地方与她倒有些缘分。
      馆中雇佣了几个有些蛮力的壮汉,大概是起到威吓的作用,防止客人撒泼和姑娘逃跑。不过在娜迦看来,姑娘们似乎连逃跑的意愿都没有。她们多半已习惯风月场上的生活,只是在道德上难以自处罢了。而道德污名一旦形成,本就是此生都无法洗去的,好像再挣扎也是无益。
      跟她一样,既然注定为妖,那就好好做妖吧。

      锦衣玉食,欢歌笑语,你说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楼里挂着许多湘妃色与藕荷色的纱幔,帘香浮动,半遮半掩间,离珠仙、危月仙、玉骨仙、羲和仙、澄江仙、玄冰仙、紫薇仙等名号中无一不带着个“仙”字的姑娘们若隐若现,团扇鼓动的微风送出更暧昧又错杂的香氛,人在其中只觉得如梦如幻。
      娜迦因身怀异香,取“夜露含花气”之意,被馆主苞桑婆起名为晚露仙。

      换下粗麻布衣,穿上丝质纱罗,本就丽质天成的红颜绿鬓妆扮一新之后,说娜迦艳压群芳,绝非夸辞。
      如此难得一遇的奇货,自然要待价而沽。
      城中茶肆里的说书先生们早就收到了飞琼馆的赏钱与剧本,先把晚露仙的美貌和离奇身世渲染一番。为了取信于众,鸨母甚至撕下娜迦贴身衣物的边边角角流送出去。有了说书人先入为主的洗脑,再嗅到那迷离幽艳的奇香,进而一传十、十传百,广而告之的效果就是飞琼馆真被公子哥们踏破了门槛,而晚露仙的工作则轻松到只需在半透明的纱帘背后挥挥扇子,送一阵香风出去,看客们给的缠头就慷慨地抛满了二楼的台阶。
      飞琼馆历来吹捧的绝色,都未曾收到过如此这般喜人的成效。这有一大半得归功于娜迦自己积极的出谋划策。因为她那令人惊讶的合作态度,和给妓馆带来实惠的举措,苞桑婆便同意让她在每日的赏钱中抽取一定的比例。

      说起来,身在飞琼馆的日子,倒也真的逍遥似仙。
      妓女虽然身份卑贱,为人所不耻,但君不见,那些匍匐美人足下千金买笑的官人们,那些搜肠刮肚写出些淫词艳曲、伸长脖子吟咏以讨美人欢心的文人们,更是何等的不知羞?凭什么他们转头一抹脸,就又成了道德审判家?难怪《大象报》中署名为重岩的作者,如此爱为青楼女子辩护,甚至认为嫁于良家和卖身青楼并无本质区别,认为那高门深宅中的寂寞与暗斗未必不及烟花柳巷里的苦难。是啊,青楼女子是被人轻贱,良家妇女就一定会被珍惜么?
      发现自己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娜迦自觉不妙:在这充满虚情假意的地方呆着,太容易让人怀疑人生了!
      不过她还在等待,一等凭此赚足游戏人间的旅资,二等她的身价水涨船高,三等第一位豪掷千金的主顾上门,现出真身吓他个魂不附体,砸了飞琼馆的招牌,以惩戒苞桑婆买卖人口的罪行,让她今后再不敢收什么来路不明的“奇货”。

      可是计划总会在实现之前,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
      今日飞琼馆来了一位贵客。
      他把随从留在门口,自己大跨步进了馆中。
      身着紫色劲装,腰悬宝刀,步伐大而稳健,行路带风,一看便是行伍中人。
      其他客人都被他的气势逼得退开几尺,让出一条路让他直达二楼正中晚露仙的帷幔之前。有几个眼尖的认出,这个面色黝黑的大汉名叫德钦,此人既为宗室,又有将军之衔,还与镇东节度使凯王有旧,故而万万得罪不得。只是他与家中贤妻素称恩爱,从不来此花街柳市,所以叫人觉得奇怪。

      娜迦只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冲破了飞琼馆中为睹她芳容而设置的重重阻碍,接着帷幔被一只大手掀开,身旁暖炉的热气因此逃出去几分,让她冷得一个哆嗦。
      逆光中原本黝黑的脸显得更加面目模糊,唯有一双墨色的眼睛神光如电,对着她上下一打量之后,那人抱拳称了一句“惊扰姑娘了”,便转身走向笑嘻嘻迎上来的苞桑婆,开口就问晚露仙的赎身价。

      苞桑婆自然不愿意这么快放走摇钱树,吚吚呜呜地不给个准话,只说什么“晚露仙初来乍到,还需调教”、“馆中为了供养这位姑娘,已花了不少钱”云云。
      将军听得不耐烦,冷笑一声,道:“五百两,这个数应当比你当初从旁人手中买下她时翻了好几倍吧?有些事情,待劳动本将军去查,恐怕你就要人财两空了。”
      苞桑婆立刻吓得面如土色,极不情愿地应下了这桩买卖。

      德钦走到娜迦身前,隔着垂帘说道:“姑娘,还请回去收拾行装,在下买你的身,并非贪图姑娘的美貌,而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事成之后,姑娘便可重获自由。”
      竟有这种好事?娜迦此刻最先想到的,便是眼前人若非登徒浪子,那到底还吓不吓他?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回去打包财物要紧。

      德钦很快就从飞琼馆退了出来,生怕身上沾了其中的香粉味,回去会惹得夫人不快。一路上回想德吉托人捎来的话,更觉得忧心忡忡。
      话说时任镇东节度使的凯王,成年之后本要娶亲,但接连两位新娘都在成婚前暴毙闺中,其克妻之说便这样流传开来,那些门第高贵的人家哪还敢许下亲事?如此一耽搁,凯王就到了二十五岁都还是断雁孤鸿。没有婚配也就算了,府中更是连个姬妾都无。
      德钦原本觉得,洁身自好亦无不可,男子择妻当然需要慎重。可是二弟德吉却说,凯王若不是有什么旧爱难忘,就是不爱香花爱芳草。当时德钦还没太听明白,经妻子点拨才知,德吉的意思是:凯王或许……不好女色。
      尽管妻子认为,凯王生性痴顽,不合流俗,是个劝不进、打不听的,好在男女之事无关宏旨,就让他随性而活,浪荡一生,也未为不可。可他却不能允许自己的好友就此绝后。
      于是也顾不上什么择妻之慎,什么禁欲修身了,出身高贵的千金大概让人觉得乏味了些,就当凯王喜欢不拘一格的阆苑仙葩吧,先把这越州城中传得神乎其神的晚露仙弄去再说!

      从浙西荒村沦落章台教坊,又从青楼脱身到了将军府邸,这下山后的际遇不可谓不奇妙。
      娜迦被送进西厢的客房中,过了不多会儿,就来了一个端庄妍丽的妇人。娜迦见她衣饰雅致,在进门之前又屏退了身后跟随的两个丫鬟,就猜大约是将军夫人,于是欠身行礼,口中称道:“见过夫人。”
      德钦之妻肖念筠见娜迦还算懂些礼数,又猜想她必是误入风尘,身不由己,所以虽对这样的美貌有些忌惮,但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肖念筠:“姑娘不必多礼。”
      娜迦:“此番多谢将军为我赎身,只是不知夫人与将军有何事相托?小女子入世不深,也没什么能耐,真怕误了贵人之事。”
      肖念筠:“这件事,若是以姑娘的美貌都无法完成,那就怪不得人,只能怨天了。”
      娜迦:“哦?”
      肖念筠:“关于涉事之人的身份,我不便透露。姑娘冰雪聪明,应当也不会多问。”
      娜迦:“小女子明白。”
      肖念筠:“姑娘请暂且在此住下,三日之后,会有一青年男子,入你房中。到时希望姑娘……可以尽心侍奉……只是……”
      娜迦:“夫人不必顾忌,这里又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肖念筠:“只是……若那人对你没有兴趣,也不必强求,赏钱照给,事过翌日你便可离去。”

      娜迦听了肖念筠的话,越发觉得奇了。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还有推辞不就的道理么?莫非来者真是柳下惠,抑或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要说将军花五百两来戏弄人,应该不至于。
      或许是想给那来者设圈下套,以期握住那人的把柄?但宿柳眠花,在本朝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世风如此嘛,就算落人口舌,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凭她这颗长居世外的脑袋,实在想不出其他阴谋的可能了,只得先应下来,不作他问。

      在将军府的三天,可把她憋坏了。因为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她连垂花拱门都不敢出,只是偶尔在跨院透透气。府中也没什么人跟她搭话,有几次遇上了将军,她上前行礼,将军竟然目不斜视,连脚下的步伐都没有顿一顿,好似全然无视无听一般,与她错身而过。她才知那将军夫人看似温柔娴淑,恐怕是个狠角色,要不然将军哪必要如此避忌?刀头舔血的悍将居然惧内,倒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到了约定的日期,上山礼佛归来的肖念筠又露了面。她来到娜迦房中,遣下人将窗纱、桌布、帷帐都换作香艳的桃红色。铜炉中的炭火烧得热热的。娜迦想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夜间之用,忽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虽然现在灵力不如从前,但经过长足的休息与恢复之后,穿墙遁地对她来说已是瞬息可就的事。不过好奇心既起,就没那么容易消灭,自然也不想临阵脱逃。

      这天是将军的寿辰,府里热闹不已。凯王走到将军府门口时,他的近身侍卫百里瑾瑜就不再上前。这一来是因为百里瑾瑜与德钦之间有些嫌隙,二来则是若以德钦的能力都保护不了凯王,那他这个将军也不必当了。凯王对德钦的信任更是无以复加,所以也不觉得孤身赴宴有何不妥。
      三杯两盏下肚之后,凯王就觉得好似酒力不比从前,虽然还不太尽兴,但为免在人前失态,还是早些退下为妙。与往年一样,他将留宿将军府中。
      轻车熟路地来到西厢房前,待进门一看,才知当中有诈。
      房中布置大变,妖香袭人。那屏风之后隐隐绰绰的人影,分明是个体态曼妙的女子。因为似乎有一张琴横在身前,他只注意到娜迦上半身的剪影。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请走吧。”
      娜迦心想,肖念筠果然没有说错,来者不仅对自己毫无兴趣,而且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下了逐客令。虽然她本就没有要“尽心侍奉”的打算,但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出去,也实在太没面子了,于是她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决定先呛他几句再说:“公子竟不知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么?小女子也是将军请来的客人,被先行安排在这间厢房之中,公子若不愿与我共处一室,难道不该自行离去?”
      凯王正欲宽衣解带,却没想到屏风后的女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道:“看来她不知道我是谁,呵呵,既然如此,我走也行。”
      他转身推门,才发现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德钦居然也跟着德吉学坏,给我下这样的套?”
      原来德吉生辰的时候就用过类似的伎俩。
      凯王只得退回,在案边坐下,道:“看来姑娘势必要与在下度此良宵了。好在以姑娘的言行作风,想来并非闺阁千金,应该也没什么清名可被毁吧。”
      这话讽刺娜迦久堕风尘,实在不那么中听。娜迦想道:所谓“君子不欺暗室”,君子者,向来昔名也。此人实在有些装模作样,若非君子,就是真的对女子没有什么兴趣。
      她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墙花路柳,自然没有什么清名,怎及公子这般……冰清玉洁?”
      凯王知道自己不近女色的“清名”,背地里常被人揶揄,但听人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说出来,倒还是头一次。
      凯王:“你这小丫头,虽然口齿伶俐,但为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我是谁?得罪了将军府的贵客,怕你追悔莫及。”
      娜迦心想:我不知你是谁?你还不知本姑娘是何方妖孽呢,一会儿让你瞧瞧我的真身,看到底是谁追悔莫及。
      娜迦:“公子说笑了,将军让我尽心侍奉公子,小女子自然要忠人之事,怎敢得罪?隔着屏风说话,彼此见不真切,恐语气的差池惹得公子误会。请公子稍后,我这便出来。”
      说话间她已露出真身,而凯王见剪影中的变化,还以为她只是脱去了衣物,于是赶紧闭上眼睛。
      娜迦心里还有些犹豫:虽然恼眼前人摆身份架子来压她,但就因为这个而吓他个魂飞魄散,好像也有点过分。于是她施法使视线透过屏风,想先瞧瞧那人的反应——竟然双眼紧闭?好吧,那今天你会不会吓昏过去,就看你装君子能不能装到底了。
      娜迦弋着蛇尾从屏风后出来,大摇大摆地现身于凯王跟前:“公子何以双眼紧闭?是嫌小女子体态丑陋吗?”
      娜迦故意凑近凯王,说话时吹出的气流带着一点余温搔着他的面颊,凯王只觉得浓香扑面,难以自持,外加今日德钦推给他的酒水中似乎参入了一些助兴的药物……只得在心中咒骂。他额头青筋凸起,渗出了一层汗,但还是咬着牙说:“非礼勿视,在下只是不想惹上麻烦而已。”
      娜迦还是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将真身现于人前,觉得十分有趣,甚至对眼前人也生出几许好感来。她莞尔一笑,道:“公子,你今天的决定十分正确。这厢房,本姑娘便让于你了。”
      说罢她穿墙而出,瞬间便消失在了越州城的夜色中。
      香风自窗缝中散逸出去,房间里空气变得既清且静。凯王虽然一直闭着眼,但也不难察觉娜迦的离去。可门已从外面上锁,就算没锁,也没听到有人推门而出的声响啊,怎地那女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次日醒来,被独自留在房中的凯王只觉得好像做了个梦。
      将军府的人也奇怪晚露仙为何不领赏钱就走,肖念筠只当是她没有完成任务,故而不辞而别。就当德钦眉头深锁,以为这位好友已不可救药时,凯王找到他,既不质问他昨夜为何将他反锁房中,也不怪他给自己下套,只是问:“昨夜那位姑娘……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德钦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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