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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仙子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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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然远行之人看似潇洒,其实那仓皇路途中的狼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温泉中冒出两个气泡,暗红色的长发像某种轻盈的水藻一样浮起来。拨开红发,光看当中那张清秀的脸,人们或许会觉得它的拥有者不知受了多少上苍的眷顾,才能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美。
可这一池温泉水中,却有许多她的眼泪。
冰冷的蛇尾搅动滚烫的泉水,在半蛇之躯遇到的第二个寒季,娜迦用这种方式勉强保持着体温。
离开玉浮两年了,没想到,居然活了下来。
三年前的某个下午,许久不曾露面的青木师尊,突然把她叫到西丘七层塔楼的地室中。娜迦觉得师尊大概是在不见天日的地室中修炼了太久,一开口就说了一句胡话——
师尊告诉娜迦,她是一个人:
“你要记住,你是一个人。”
娜迦:“师尊,我当然是人啦!”
青木:“一年之后,你的形貌会发生改变,但只是表象的变化而已。千万记住,你是人,跟你的姐妹们,没有什么不同。”
青木打完谜语后又进入了形若枯槁的坐忘境界,自此闭关不出。娜迦在地室里磨蹭了半天,确认师尊没有别的交代了,才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出塔楼前一回眸,窗缝中漏进一缕阳光,照见空中游动的浮尘,这一幕她都记得格外清晰。
自收留娜迦以来,青木就做好了所有掩藏其妖化迹象的部署,只是他没有想到娜迦身体的变化比他预期的早了大半年,而娜迦的灵力又因为真身初现而消减了大半。终于,无力维持人形、又害怕被同门察知的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弃山而走。
我是人吗?
就算我是,恐怕也不见容于人世。
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去调度蛇尾,只能匍匐在地,隐没在污泥和衰败的杂草中,用双手攀着岩土,拖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躯爬行。
也许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从玉浮往东一路上的泥土是什么气味与质地,哪些昆虫经冬而不死,哪些树木会先褪下第一层黄叶,不同形状大小的地洞中又会探出什么动物的脑袋。
愤懑和自怜的情绪终于平静下去之后,剩下的就是如何生存的问题了。
山中不记年,数百个白光刺目的漫漫长日,和风刀霜剑的寂寂暗夜,让娜迦觉得自打从玉浮出来之后,她已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才等到了一切都有所好转的今天。
现在她能在现出半蛇之形时立起身来,通过鳞片与肌肉的收缩与扩张,迤逦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坳中。虽然维持人形与施加术法尚不能兼顾,但至少灵力有所恢复,双眼也不再因感光能力的骤然增强而无法在日间视物。
也是到了此刻,她才有力气在四下无人的空谷中放声哭出来。
回想过去非人而近鬼的日子,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仿佛一夕之间被剥夺了所有享受人世间幸福的权利,这不是一件能让人甘心接受的事。
不怪没有人将她寻找,她现在的形貌、气息和命数都与从前不同了,任她在山中的姐妹如何推算,也是无法知道她藏身何处的。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选择留在玉浮,以真身面对姐妹,静候师尊出关,是否一切不会变得那么艰难?
被泉水浸润的嘴唇勾起一抹苦笑:“人在世外,难道就有真的自由吗?”
她怎能为师父惹上那样的麻烦?她让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同门如何自处?
修道仙山,竟然收容妖物?!
她也实在缺一点与姐妹们坦诚相见的勇气……
而且,要不是独自在丛林中面对野兽的伏击,也经历过身形突变时的慌乱,又怎能被逼在紧要关头掌握蛇行的诀窍,亦练就今日的一身机敏?
成长这件事终究不是他人可以代劳的。
放在池边的一本小册子忽然动了动,躲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的一只野兔正好奇地拱着它,眼看就要拱落了水。
娜迦连忙伸手一捞,但小册子已有一半浸湿了,而罪魁祸首早已撒腿跑得无影无踪。
“大象报……呵……明玉的东西……”
她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将小册子烘干,然后化作人形,把册子收进外层涂了油脂的防水行囊里。
小册子是今天在山中捡到的。
山里刚下了一场雨夹雪,小册子却没有全湿,可见它遗落于雨雪初霁之后,那么遗失它的主人应该也还没有走远。
根据附近的车辙与马蹄印判断,这一行约有二十来人。以娜迦现在幻化人形的能力,只要每隔三五天能现出原形休息片刻,则即使长时间与人打交道,露出马脚的可能性也不大。因此她打算追上那队人马。
与识途的旅人结伴同行,好过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荒山野岭游荡。
因为听觉和视力都胜过常人,娜迦提气快行了几步,就听到了远处的人声。
同行的人中似乎还有女眷——如此就没有女扮男装的必要了——众人交换着西行的见闻,从交谈的内容听来,应该是个驮着香料要返回明州的商队。本来还担心身上的香味无从遮掩,没想到能遇上一个运送香料的商队,看来老天这回是真有些帮着她了。
她在心里编好了一套要去杭州投亲的说辞,这全靠她在玉浮的时候与一个杭州籍的师妹有些交情,听那师妹说过不少家里的事。
娜迦跟俗世中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多,更不擅长说瞎话。为了让“偶遇”更自然,以免暴露自己的心虚,她便趁商队还在歇脚时,绕道到行人下山的必经之路上。果然,片刻之后,车马轱辘轱辘行进的声音就从后方由远及近。
“前面好像有个女的——”走在最前头牵着马的小厮先发现了她。
马上没有坐人,而是驮着几袋东西。扶着货物的大胡子男骂道:“说什么鬼话?这深山老林里,只有母猪,女鬼——咦,还真有个女的?”
骑在驴上身形微胖的中年妇女说:“你说我是女鬼,还是母猪?”
大胡子男:“大姐,我当然是说,除了你之外的——”
中年妇女:“前头是有个女子,我早看到了。光天化日不至于闹鬼,山精地怪倒有可能。我都不怕,你们几个男的还怕不成么?”
娜迦转过身来,冲来人招招手,喊道:“几位大哥大姐,小女子跟随家人去杭州探亲,未想走失了,现在分不清东南西北,想问问各位常年行路的,可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村镇可以投宿?”
大胡子:“村镇没有,翻过这座山有个破庙,倒可歇歇。”
中年妇女:“小姑娘,算你走运,我们要去明州,会路过杭州,你便跟着我们吧。”
妇女的提议正中娜迦下怀,她拱拱手向众人称谢。
小厮似乎不大高兴,撇了撇嘴,说道:“你只顾跟着走,可别想着分我们的东西吃。只是跟着走,就多你一个也不多。”
其他赶车牵马的脚夫见娜迦虽穿着粗麻布衣,但难掩清丽的姿容,都忍不住有些双眼放光。
中年妇女似乎是这商队的领头人,一鞭子响亮地抽在装货的麻袋上,道:“到了明州你们自然有的逍遥,路上切勿起什么歹念。姑娘,你跟我跟得近些。”
吃痛的马匹小跑了两步,跟着马的脚夫只得也上前一溜追赶,一边抱怨道:“张夫人,你这话说的,我们跟着张家走商这么些年,什么时候坏过路上的规矩?”
娜迦见妇人对自己如此照顾,心中十分感激,道:“小女子姓王,小字尔佳,多谢大姐关照。”
领队妇女:“王姑娘不用客气,路上有你陪我说说话也好,我跟他们这些老爷们没话聊,一路上已闷死了。瞧你的样子,就是没出过远门的,落单了,心里很害怕吧?……”
娜迦:“我落单好几日,要怕也已怕过劲了,反正没被蛇虫虎豹吃掉就是万幸,现在只想着怎么才能到杭州。”
领队妇女:“好,好,在山里走失了不慌不闹,姑娘家有这样的胆量,是难得的。若是到杭州寻不着亲人,你不妨来明州找我,以后跟着我走商,哈哈。”
娜迦:“好嘞,那我这一路上就多跟大姐学着点!”
领队妇人弯下腰,压低嗓音在娜迦耳边说道:“你看后头那个书生,也是我们在路上捡到的,说是要去越州。刚见他的时候他是路遇了土匪,跟书童走散,吓得魂儿飞胆儿丧,吃饭端碗手都抖。你比他强多了……”
娜迦回头望去,见那书生身高中等,面黄肌瘦,五官倒还算清秀,只是微微佝偻着背,目光闪烁,没有一点儒士该有的气象,还在偷偷看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快,心想若《大象报》是他遗失的,也决计不还了。
时至深秋,山涧的水量虽少,但依然流淌不绝;掉光叶子的树木不是没有,可大概只占到林子的三分之一强,所以周遭还是一片冷冷的绿意;山丘连绵起伏,坡度和缓,不难攀登;时雨时晴,空气湿润,晨起总有大雾:
这东南的风物,果然跟西边有所不同。
娜迦心里叹道:“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走了那么远……”
日暮时分,众人果到了一间破庙。娜迦也帮忙卸货、喂马和生火,但并不吃商队的东西,默默啃自己的干粮。
酒足饭饱之后,那许久不曾开口的书生似是活过来了一般,在众人面前吹起牛来。原来他被过继给了一房有钱的亲戚,马上就能当上公子哥了。之前装穷,大概是怕商队的人绑了他去勒索钱财;如今不顾死活地摆起阔来,倒有点像是为了做给娜迦看的。
商队里的其他人都不理会书生。娜迦心中虽也对他反感,但明里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便搭了个腔,问他家中从事什么活计,既然是独子,又何以过继给远方的亲戚?没想到她无心一问,就把书生噎得满脸通红,他答非所问,越说越错。娜迦才知,原来男子吹牛时,笑着听听便罢,千万莫去追究细节,否则容易惹得对方难堪,直至无法收场。
无意招致书生怨毒的眼神,娜迦也觉得冤枉。
随着商队走了三日,沿路的口音越发古怪。商队中有几个脚夫正是先前在这浙西地界临时雇的,所以将要提前离队而去,这下人手便紧张了些。娜迦称自己学过一些功夫,可在最后一段路程里帮点忙。领队妇人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加喜欢,非要给她工钱,她推辞不受,只同意分点吃食。
来到浙西村镇中,风餐露宿了许久的众人,总算有了片瓦遮头。旅店里蔬食简陋,但倒也清爽可口。一道鲜美的鲈鱼,更是难得的荤腥。领队妇人本想好好慰劳众人一番,但娜迦今日需早回房中现出原形,因此吃得有些急。舀了几勺鱼汤泡饭,囫囵吞下之后,就抹了抹嘴,先离了席。
她请旅店小二帮忙烧了一桶水送进屋里,然后紧闭房门,把身子浸入热水中。头上束发的木钗自动脱落,黑发转红,粗长的蛇尾在水里游来荡去——这具让自己厌恶的真身,如今看来,倒也不那么可恶了。
通体舒畅,只是有些头晕,也不知是忽冷忽热所致,还是过去几天中有些劳累。泡到水温转凉之后,她从桶中跃出,变回人形,然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不在旅店了。
她是被颠醒的……
整个人被五花大绑,斑驳的阳光透过麻袋的破洞照进来。娜迦醒了醒神,才意识到昨晚的饭菜中有人下了药,只因自己吃得太急而没有觉察,也不知商队的其他人有没有遭到暗算?卧雪眠霜的日子里她都十分警觉,回到人群中后竟然防备心下降如斯,实在是不该!
因为周身都有麻布遮挡,她索性现出原形,透过破洞向外看去:原来自己被捆在了一辆驴拉的板车之上,而那牵驴的背影,不是书生是谁?!
娜迦心想:没想到这书生还真有些贼胆。可惜啊,世人始终不愿相信福祸相依的道理。摸得宝珠,那是因为骊龙酣睡。捕了夏蝉,却不悟黄雀在后。虽然我不是骊龙,是妖蛇,但也足够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呢,身在麻袋内,不必用幻术维持人形,还有人拖着她走,反倒落得轻松。只是我答应张夫人要替她干点活,结果白吃了她一顿饭就跑路了,真是对不住她。
领队的妇人见娜迦和书生都没了踪影,虽然看了书生伪造的娜迦告别的字条,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不过交货日期在即,总不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多作耽搁。她也只能遣人四处打听一番之后,照常启程,心里祈祷着那个小姑娘能凭着自己的机智果敢逢凶化吉。
此刻的娜迦正在麻袋里唉声叹气:我与那商队中人相处了几日,竟然连各位的姓名都不曾过问,只知道有人叫“木陀”,有人叫“破脚”。原来江湖相逢,大家本就心知缘分不深,终将相忘于江湖,又何必报上名姓呢?有个称呼便可……呵呵。唉,想我又是变妖,有家归不得,又是被捆,前路难测,这下山两三年,真是一并体会了“天地不仁”和“人心险于山川”。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书生打算拿我怎么办?……师尊总说什么要以“柔弱为用”,柔弱有屁用,我看表现柔弱就是容易被欺负!
书生一回头,才发现麻袋的破洞中有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自己,顿时感到浑身一阵冷意。他是怕娜迦哭闹,才在她嘴里塞了布团。但见娜迦如此镇定,又让他瘆得慌。
到了荒无人迹处,书生取下娜迦口中的布条,从麻袋的破洞中塞了一点吃食进去。吃完之后,又再把娜迦的嘴堵上。娜迦十分配合,这让他准备的皮鞭无所施用。他不知道,他要是真的一鞭子下去,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原来书生在商队时的夸夸其谈,也不全是胡说八道。如此行了两日,终于进到了越州城中。他把装着娜迦的麻袋搁在墙角,半天之后才带着两个人回来,其中壮实一点的那个扛起麻袋便走。
旁人觉得在那麻袋中是受苦,但对娜迦来说,那是以真身歇息了足足两日。她想知道书生到底打算搞什么名堂,于是依然逆来顺受,化作人形等候发落。
最后解开麻袋的是一位涂脂抹粉的大婶,她见到麻袋中人时,眼里分明闪过一丝惊喜,心中想道:“这小丫头绝非俗品,身怀异香,更是奇货可居,看来需要特别调教。”
书生收了十五两纹银,满心欢喜地离去。
“师尊从不许我下山游历,看来这回,我可以好好见识一下人世繁华了……”
咱们的娜迦仙子,就这样被卖到了……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