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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鸡丝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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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氏和贺兰溪并未吃茶。
丰年的姐姐挽着袖子,去灶间下了一锅鸡丝面条,面汤里卧了六个荷包蛋,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芫荽,大碗盛了端上来。韩氏稀里哗啦,一连吃了三大碗,末了还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贺三娘坐在桌边,低头吃面。她母亲吃完三大碗,她一碗仍旧没有吃完,筷子戳破碗底的荷包蛋,嫩嘟嘟的蛋黄凝而未凝,鸡丝裹了蛋液,掺在绵软的面条里面,小口小口抿在齿间,轻轻咬断,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她的头虽埋着,背脊却挺得笔直,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惟恐丰年的家人耻笑她粗俗。
贺兰籍再料不到,未来的王妃娘娘竟然生得如此瘦弱单薄,贺兰品说她比贺兰籍大一岁,可在贺兰籍看来,眼前这个面有菜色、头发干枯的小娘子,倒像是比自家要小一岁。
韩氏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巴,憨笑道:“让五娘子见笑了,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就吃了一个饼子,正饿得慌呢!”
贺兰籍回过神来,收回逡巡在贺兰溪身上的目光,道:“大婶好容易来一趟,就算急着家去,也该吃了中饭再走。”
韩氏面色微微一滞,随即便搓了搓手掌,道:“我也不瞒着侄女,现今家里遇着难事,这回进城来是为了取办好的路引文书,顺便求大太太借点银钞使唤。趁着这会子家去,坐渡船过江,那头还有老远的路要走呢!若是耽搁了,怕要走夜路,山里冷清,荒无人烟的,身上又没带火把,路边也没个投宿的地儿。”
贺兰溪的兄长在军中犯了事,被发配到孟州服刑,已有两年。前几天她兄长托过路的行脚商人送口信回家,说是自家病重,恐时日无多。
贺大伯和韩大婶只得这么一个大郎,听到消息,都黯然垂泪。贺大伯梗着脖子,嘴里说些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的气话,夜里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韩大婶慈母心肠,想到贺大郎缠绵病榻,却没个亲人帮着端茶送水,心里犹如吞了黄连,苦涩得很。愈想愈心疼,便预备筹措些盘缠,去孟州探望儿子,就算无钱为他请医治病,至少也能赶得及送他一程,让他走得舒坦些,来世也能投个好胎。就算卖牛卖地,也不能叫儿子孤苦无依,临走前身边都没个伏侍的亲人。
乡下人家的小娘子,五六岁起就能帮着父母做些农活,七八岁便跟着下地锄苗,插秧、抱谷、喂猪、放牛,样样都能张罗。到十一、二岁时,便可以算得上是大半个劳动力。韩大婶的大儿子不在家中,膝下只有贺三娘陪伴,母女俩整日一起在田间山头劳作。韩大婶早已将贺三娘当成一个能拿主意的大人看待,因此见着沉静大方、身量比女儿还要高一个头的贺兰籍,也没把她当成富贵人家的懵懂孩童,加之乡村农妇,在村子里直来直去惯了,见贺兰籍态度亲和,并没遮遮掩掩,将家中难事俱都如实说了。
贺兰籍心下有些恍然:贺家是对内分家,人情往来还是一起送的,虽然钱钞都是二房出的,但外人多半不晓得。桂花村老家的贺氏族人,大概还以为府里主事的是大太太唐氏。是以韩氏想要借钱时,头一个就求到唐氏跟前。
唐氏一毛不拔,怎么可能会借钱给韩大婶,一杯茶还没吃完,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把韩大婶给冷嘲热讽了一通。韩大婶受了一顿白眼,一个铜板都没借着,只能带着女儿失望而归。
上辈子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桩尴尬事,贺兰溪才会对贺家三兄弟心有芥蒂,省亲归家时,凤辇都到丹阳城了,却硬是没对这几位叔伯们说过一句话,只赏赐了桂花村的村民们几大车的珍宝玩器。
当时已经是三房太太的郭姨娘还曾在屋里大发脾气,骂王妃是狗眼看人低,得志便猖狂——郭姨娘想托王妃给自家儿子贺子商谋个一官半职,还没求到王妃跟前呢,王妃身边的女官便因贺子商借着王妃兄弟的名义为非作歹之事,把郭姨娘唤到贺家宗祠里,当着祖宗牌位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贺兰籍让丰年的哥哥留住韩氏和贺兰溪母女,原本不过是打算特意谢一谢韩氏送来的桑葚和覆盆子,好借机和贺兰溪说上几句话,以后好和她亲近一二,没想到渴睡遇枕头,恰好遇着她家有求于人。
贺兰籍上一辈子身无分文,这一世却不缺钱花,让丰年取来一个包裹,“侄女也帮不上甚么忙,这里是一包碎银,给大婶拿去使罢。大堂兄既然病重,婶婶还是早些收拾行李上路要紧,眼看就要入秋,届时路上更深露重,愈发不好赶路了。”上辈子可没听说王妃有个亲兄弟在,想必就是这一次重病时没了。
韩氏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丰年的家人来唤她们母女俩时,韩氏原本不想回来的,但看丰年哥哥态度恭敬,不好让他没法子跟主子交差,这才来丰年家小坐一会儿。既然来了,丰年的姐姐又煮了一锅鸡丝面条,韩氏一大早就冒着大雾走山路,又坐了一趟船,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见了吃的,更觉得腹中犹如擂鼓,便打算吃完一顿饱饭,再家去。没想到外面忽然传来人声,丰年的姐姐出去迎接,却将五娘子贺兰籍让进来了。
韩氏没见过贺兰籍。太太们很少带小娘子回乡,贺家三兄弟回乡祭祖扫墓时,多半只带小郎君,城里的小娘子们不似她们乡下的丫头,光着脚丫子就能在田垄低头撒一阵欢。
丰年姐姐记得丰年的嘱咐,早在煮面的时候,就将贺兰籍生母早逝、姨娘不慈的事情慢慢讲给韩氏听了。
韩氏是个实心人,见贺兰籍小小年纪,就要依附亲戚过活,心里还叹一声作孽呢!又见她生得清秀标致,待自家还这般亲近,一点也没瞧不起乡下人的样子,心里是又怜又爱,喜欢的不得了,不觉间便和她一顿闲话,啰里啰嗦,说了一大通烦心事,哪里想到贺兰籍真的要拿钱与她用?
当下便连忙推辞道:“这可了不得,侄女才多大?婶婶哪能拿你的钱,纵是拿了,也没脸使。这是你自家攒的银子?快留着你自家收起来罢。你大伯娘借了我一些,家里又卖了一头牛,尽够了。”
贺兰籍不动声色,从容道:“婶婶无须多心,我现下住在二伯娘家,二伯娘的为人,婶婶想必晓得,她是最大方爽快不过的。我娘留下的嫁妆,都是我自家做主,每个月的吃穿花用,都是府里供的,我又不怎么出门,哪里有费钞的时候?这银子白放着也是落灰,婶婶现下艰难,就算为着大堂哥,也不该推辞。再者说了,二伯娘眼下是不在家,若是她家来,晓得侄女没帮上婶婶,说不得还要数落我不尽心。”
听贺兰籍这般说,韩氏不由有些犹豫:一头老水牛卖了,也只得三吊钱。家徒四壁,四处筹措,拼拼凑凑,眼下拢共也只有四五吊钱,能做甚么?不说一路的盘缠花费,单单是到孟州去打点营里那些兵卒的银两,还没处寻摸呢,加上还要给大郎请医生、抓药,只怕届时连一顿像样酒饭都整治不了!可贺兰籍一个小娘子,亲妈没了,亲爹和后娘待她不好,她自家又借住在亲戚家,若是接了她的钱,叫旁人晓得,只怕都要戳韩氏的脊梁骨,骂她哄骗小娘子掏钱给自家用——韩氏也晓得羞耻呢!
丰年见韩氏意动,忙在一边帮腔,韩氏哆嗦着嘴唇,想要接过装银两的包袱,心里又有些惴惴。
贺兰溪吃完了一碗面,正安安静静坐在方凳上,脚尖垂下来,还够不着泥地。见母亲为难,小声道:“娘,不如给五娘子写一张借条,有个凭证,娘也安心些。”
韩氏想了想生死不知的贺大郎,轻叹一口气,点点头,道:“那婶婶就接下侄女的这份情意。”
贺兰籍微微一笑,她存心交好贺三娘,自然不需要韩氏立字据写借条,权当是白送给她家的。但既然贺三娘主动提出要写,那还是按着她的意思来办为好,免得没有交好不说,反而与她结成仇家。
管家要算账目,家中倒是常备着纸笔墨砚,丰年的姐姐找来一张粗毛纸,正要寻个会写字的,却见贺兰溪站起来,接过纸笔,摊在桌上,伏案一挥而就,转眼便写下一张工整借条。
贺兰籍心下讶异,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忍不住赞道:“三姐姐的字写得真好。”
贺兰籍原以为,贺兰溪应该是不识字的,贺大伯和韩氏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贺大郎也是个粗人,而乡下人家可没有余钱为小娘子们请先生。而贺三娘不仅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她看起来瘦弱无力、拘谨羞怯,风吹一吹就要倒,一笔字却写得苍劲有力,峻逸疏朗,字字都几乎力透纸背。
人人都说字如其人,贺三娘倒是让人刮目相看,贺兰籍自家天天在练字,也没能写出这样的风骨,她自家的字顶多算得上是姿态自然,隽秀肃穆。
韩氏了结一桩心事,脸色顿时轻松了许多,见贺兰籍和丰年都围着看贺三娘写字,笑着解释道:“三娘先前在村学里读了几年书,老先生还夸她的诗作得好哩,比村里的小郎君们作的诗都还要好,可惜她不是个男儿,不然婶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到城里来进学。”
贺兰溪听到贺兰籍夸赞她的时候,一张小脸霎时便羞得通红,一并连耳朵尖,都染了一层淡粉。在她眼里,贺兰籍头梳双螺髻,发簪浅色绒花,腕上笼一只绞丝玉镯子,穿着一身玉色襦裙,对襟蟹壳青半臂,肩披鹅黄印花披帛,绿鬓朱颜,水眸如杏,像画卷上娴静婉约的仕女——而这正是贺兰溪向往却永远实现不了的奢愿。
等再听到韩氏慨叹她是女儿之身,贺兰溪的眼眸低低一垂,神色顿时一黯。
送韩氏和贺三娘走时,贺兰籍努力压抑下满腔的激动,拉着贺三娘的手,叮嘱道:“三姐姐家去后,若得了空,再来找妹妹玩。”
贺兰溪抬头,飞快地看了贺兰籍一眼,没说话。
韩氏抢着道:“这回去孟州,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的,等我们回来,一定来府上看五娘子。”
贺兰籍一怔:原来韩氏竟是要带着贺兰溪一道去孟州。
丰年的哥哥将韩氏和贺三娘送到渡口,开船前,按着贺兰籍交代过的,在货栈里买了二十枚刚出笼的炊饼和肉馅馒头,拿油纸包了,塞到韩氏怀里,不等韩氏推辞,便撒腿跑了。
贺兰籍借了五十两的银锭和碎银与韩氏,银票需要凭证去取,只有碎银和银块方便花用。韩氏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着这么多的银两,怕路上遭贼人惦记,放在哪里都不放心。五十两银子又不轻,她便将碎银分成几个布包,身上揣了一包,背上背了一包,箩筐里的大口袋底下压了两包。炊饼和肉馅馒头没处放,便干脆叫贺兰溪抱在怀里。
贺兰溪拿了个肉馅馒头,撕开一半,递给韩氏,韩氏接过咬了一口,“娘刚刚吃饱了,你就吃了一碗面,还饿着罢?先吃几个馒头,回去要赶路,路上可没功夫歇脚的。”
贺兰溪在外人面前拘谨的很,这会子坐在船上,靠着母亲韩氏,便大方多了,应了一声,大口咬馒头吃。里头是螃蟹肉馅的,她从没吃过。
韩氏抱紧箩筐,悄悄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见银锭都在,心下安定,想起孟州的儿子,又觉得有些怅然:既借着钱钞,家去后便可以立刻收拾行李包袱,带上路引文书,去孟州照料大郎了。只是这笔借债,日后便落在夫妻俩肩上,家里的水牛也卖了,来年怎么耕地?三娘的嫁妆,也成了虚影,原先因着她识字会算,还想把她嫁到镇上好人家去,现下家里精穷,也只能在村子里找户人家论亲事。
韩氏忽然想起五娘子身边的那个大丫头,俏生生一副好模样,穿着蓝布衣裳,虽然皮肤黝黑,但手指细嫩,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粗活计的。村里有人把女儿送到财主老爷家做丫鬟,每个月能拿三百大钱,顿顿都能吃干饭,等年纪大了,还能出来嫁人……
船桨划破碧波,一阵凉风吹来,韩氏打了个激灵,摸摸贺三娘枯黄干燥的头发。女儿在家固然吃不好穿不好,但至少不必受气,她是个读过书的,性子有点迂,若是送她去给别人当丫鬟,不晓得心里得有多憋屈。为人父母,又哪里舍得叫女儿去伏侍别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