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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覆盆子 ...

  •   贺兰品的院子里栽的是几株桃树。
      早春时节,还没到吃笋的时候,桃花便已经悄悄吐蕊,枝头满簇,灿若云锦,粉黛红颜,风情千万。
      等到暑热天气,落英早已化为春泥,桃树被晒得蔫蔫的,细长尖叶子挑在细枝上,枝头挂了累累的青白果子,压得树干弯了腰,抬手便能够到。
      初秋时分,桃子才渐渐染上几丝胭脂色。本地的桃子,成熟后也只有小娘子的半个拳头大小,果肉薄脆,酸得倒牙。
      贺兰品偏偏就爱吃酸桃,越脆越硬,她越喜欢。
      丫头摘了几个快成熟的桃子,放在篮子里,桃肉已经绽开些许,稍微用力一捏,中间的桃核便松动脱落。

      贺兰品等不及,不等丫头送来,便先走过去,从竹篮里拣起一个吃,刚拿到手里,唉哟了一声,连忙放下:桃子外面有一层白色绒毛,只需浸在水里轻轻一搓便干净了。这层绒毛很碍事,桃子如果不事先洗过就直接吃,手上、嘴上沾了绒毛,会发红发痒的。
      小丫头是惯干粗活的,自然不怕,贺兰品却是身娇肉贵,才碰了那层绒毛,便觉手指痒得厉害,连忙用手去抓,结果越抓越痒,一并连脖子、头发都痒起来了。
      玉穗和玉蝉哭笑不得,连忙命人去抬热水来,让贺兰品泡在浸了晒干的金银花瓣和凌霄花瓣的热汤里,好好搓洗一顿。又替她拆了发髻,洗了个头。
      贺兰品沐浴过后,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脂,换了一身水红纱衣、杏黄纱裤,散着长发,怀里搂着一枚湘竹枕,伏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玉穗搬了张绣墩,坐在美人榻旁,捻起贺兰品肩上的一束长发,把毛刷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里蘸了一下,从发根到发尾,轻轻搽在每一根发丝上。
      贺兰品才刚泡了热汤,正自昏昏欲睡,嫌玉穗弄得忒慢,“快些搽好抿起来罢,这会子困着了,夜里就不想睡了。”

      贺兰籍让婆子买了些凉粉冻,切开来,拌上嫣红的西瓜瓤,再淋上一层厚厚的蜜色桂花酱,盛在缠枝莲花纹的碟子里。
      丰年才一端进来,贺兰籍便叫先放一碟在贺兰品跟前。
      贺兰品总算来了点精神,拿匙便吃,心里还惦记着树上的桃子:“桃子洗干净了没?”
      玉穗一边给贺兰品的头发抹桂花油,一边劝道:“快些忘了桃子罢,上一回吃了几个桃子,把牙齿都吃酸了,一天三餐都只能喝粥吃豆腐,姑娘忘了?”
      贺兰品有些悻悻然,吃完一碟子凉粉冻,晃晃脑袋,又道:“这六月雪不像是阮娘子家的。”
      贺兰籍早就不记得阮娘子家的凉粉冻是什么滋味了,听见这话,随口接道:“托人在外头买的,也不晓得是哪一家。”
      贺兰品道,“阮娘子家的六月雪更精致剔透。”
      玉穗插嘴道:“她家间壁的油炸果和炸麻花炸得好吃。”

      正说些吃食点心,玉蝉提进来一篓子新鲜的覆盆子和桑葚,“前头来客了。”
      满满一篓子鲜红、橘黄的覆盆子,跟一粒粒珊瑚珠攒成的珠串似的,鲜亮可爱,桑葚的颜色更深,紫红、紫黑,个头也更大。
      “哟,这玩意儿哪儿来的?”贺兰品连忙朝玉蝉招手,“快给五妹妹盛一碗,我院子里的桃子都熟了,外头还有覆盆子?”
      覆盆子夏初时成熟,这会子却过了八月,白日天气虽然依旧有些燥热,但早晚却渐渐有些幽凉,丫头们也早就换了夏衣。
      玉蝉笑答道:“外头早没覆盆子了,听说这一篓是三娘在山坳里摘得的。”说完,便叫丫头将篓子接过去,先洗一碗送进来——覆盆子酸甜适口,汁水丰沛,最经不得水洗,一碰水,便容易烂。夏天农人挑着一担担珊瑚珠子似的覆盆子来城里售卖,都是没洗过的覆盆子,就怕沾了水,压在箩筐里头沤烂了,没人买。韩氏送来的覆盆子,是贺三娘当天早晨自家进山摘的,想来也没洗过。
      丫头将洗干净的覆盆子和桑葚送进来,贺兰籍拈了一颗,噙在嘴里,问贺兰品道:“哪个三娘?”
      贺兰品挠挠头,“桂花村的贺大伯和韩大婶家的三娘,你没见过,她只比你大一岁,叫兰溪。”说完便问小丫头,“你去看看,太太可留下韩大婶和三娘用饭?”
      小丫头一时去了,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小心翼翼道:“她们才坐了一会子,吃了杯茶,太太就让送客了。这会子已经不在府里了。”
      贺兰品一看小丫头的脸色,就大概猜到几分,挥挥手道:“也罢。”

      贺兰溪?

      贺兰籍一时忘情,压根没注意贺兰品和小丫头的对话,覆盆子的酸甜浆水在齿间横溢开来,“她来作甚么?”
      自然是打秋风么,不过这一次铁定是受了唐氏的气,所以连顿热饭都没吃,就急匆匆家去了。
      贺兰品心里这么估摸着,却不好当着丫头的面和贺兰籍提起,只得含含糊糊道:“韩大婶每年都要来一次,给家里送些倭瓜干菜什么的,咱们的太爷爷和他家太爷爷是亲兄弟。”
      贺兰籍咬了咬唇,压抑着满腔的激烈情绪,一字一句道:“我想见见三姐姐。”
      贺兰品瞪大眼睛,这个五妹妹素来最腼腆的,你对她好,她也对你好,但她从没有主动和哪个姐妹表示亲近,今儿个怎么倒转性了?
      贺兰品心里不由有些吃味,哼哼道:“可不巧,丫头说她们已经走了。五妹妹莫急,下回三娘若家来,我定会领着她去瞧你。”
      贺兰籍此刻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浑身燥热、坐立不安,那可是将来的王妃啊!

      王妃娘娘,那是戏台子上才会出现的人物。丹阳城中的老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府衙里的县太爷,王妃娘娘于他们来说,就跟天上的仙女差不离。
      大概是七八年后,圣人下旨,册封湖州桂花村的贺兰溪为王妃,是哪位王爷的正妃,贺兰籍不记得,但总归应该是个年轻的小王爷,因为那位王爷之前并未娶过亲。
      平民出身的王妃,尤其这位王妃还是个乡下农人之女。赐婚的旨意一出,可谓举世皆惊,朝野震动。
      而天下百姓愈震惊,丹阳城人便愈自豪。
      丰年绘声绘色和贺兰籍描述过王妃省亲的盛况:丹阳城的老百姓们几乎是倾巢出动,一城的男男女女,老少青年,全都换上簇新衣裳,簪了五颜六色的新鲜花朵,抹了桂花油,携家带口,团团挤在渡口上,看王妃的凤驾下船。头戴纱帽、身穿缁衣、腰佩弯刀、脚着高靴的冷面戍卫们牢牢守在渡口沿岸。王妃还没露面,百姓们倒是跪了一地,一眼望去,东西大街,全是黑乎乎的脑袋和弯下的脊背。
      贺大爷、贺二爷、贺三爷虽是叔伯长辈,也要朝王妃下拜,王妃坐在凤辇中,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等当地官员奉承过后,便由戍卫们拥簇着回桂花村去盘亘,并没在贺府歇息。
      饶是如此,丹阳城百姓依旧觉得与有荣焉,仿佛跟见了圣人龙颜似的,等王妃的凤辇远去,家家户户便自发放起鞭炮,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纵使王妃和贺家三房都不亲近,甚至是冷淡,但贺家的小娘子们依然成了城中小郎君们趋之若鹜的追逐对象。
      先前嫌弃贺兰籍的孟秀才也是在这个时候一反常态,天天登门,催促贺三爷早些送贺兰籍出嫁。
      贺三爷自然不肯,他把贺兰籍关了十多年,可不是为了送她嫁个如意郎君的。
      三表哥见贺三爷无故拖延婚事,并且是一拖再拖,像是根本无心嫁女,心里恼怒,便和贺三爷说定,假若他能在来年的春闱中取得进士名次,贺家便即刻嫁女,否则他就去族里状告贺三爷。
      贺三爷权衡利弊,姑且答应了。
      然而三表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贺兰籍也死在当年的寒冬腊月天里,斗转星移间,重活了一世。

      贺兰籍长叹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恨意掩下,每次回想前世,她便深陷在怨恨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她恨贺三爷,恨郭姨娘,恨孤苦的命运,也恨自家的软弱。
      假如她早些对贺三爷彻底绝望,假如她早些冲出牢笼,甚至假若她拼一个鱼死网破,三表哥又怎么会死在异乡?他明明是闲云野鹤的阔朗性子,素来最不耐烦看八股文章的。
      这一世贺兰籍确实这样做了。现下她跟着二伯娘夏氏过活,吃穿不愁,行动自由,不必再枯守在小院子中苟延残喘,然而贺三爷依旧是她的生身父亲,等三表哥回来,两家议起亲事,贺三爷万一又从中作梗,该怎么办?
      如今的贺兰籍当然有阻止贺三爷故技重施的自信,但假若能够多一层保障,多一座靠山,总比孤身奋战要强得多。
      这个靠山,也许就是贺兰溪,日后的王妃娘娘。

      贺兰籍叫来丰年,避开玉穗、玉蝉等人,咬牙道:“找个信得过的婆子,给她一吊钱,叫她赶紧雇车去渡口,好歹留住贺三娘。”
      除了刻意挨饿那一次,丰年很少见到贺兰籍脸上的神情这般郑重,听了她的嘱咐,连忙拍着胸脯道:“姑娘放心,我去二门找我哥哥,让他把贺三娘请到我家去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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