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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素衣长剑笑书生 ...

  •   铁骇涛心中清楚,父亲从不轻易许下什么诺言,今日既然已经点头答应了赵刚,他是定会全力以赴的。可是看他只在窗前踱步的这大半日时光,竟好似又苍老憔悴了十余年,他心中已恍然察觉到,这个点头允诺并不那么好实现,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铁浮屠从衣橱下的地板暗格中取出来一根齐肩长的“六刃篙”,一柄形似他平常打猪用的竹篙的铁铸兵器。即使尘封了十余年,这银白的刃芒仍未销色,上面的道道划痕,记录了自己当年纵横江湖时的大小战役。斑斑红影,则是象征着自己战胜的荣誉,对手的鲜血。
      这些痕迹和颜色都是最能令一个迟暮英雄再振豪情的有力药剂。
      铁骇涛虽有行侠仗义之心,但这些年来与他父亲相依为命,父子情深,他知道父亲曾是江湖英雄,怎奈他已年近古稀,自己又怎忍心看着父亲再提刀拼杀,与人为敌?
      思索了好久,他忽然一拍大腿,心中暗忖道:“这将‘烽烟令’送至‘天生毒门’的什么狗屁任务是它雷霆殿的家事,本就与我杀猪卖肉的铁家父子二人毫不相干。只怪自己今早一时气盛,多管闲事!但若这赵刚能够好转过来,他自然就不能将取送‘烽烟令’这危险差事再托付相求于我父亲了!但这什么‘透骨花’的毒如此厉害,除了‘贞女宫’有解药,普天之下竟然无人能解——”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心想凭这人游历江湖的学识,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的程度,或许能知道这解毒的偏方也不一定呢!
      “爹!我有办法了!”
      铁骇涛念及于此,当即高兴得推门狂奔了出去。
      “核桃!你去哪里?快快回来!”
      这是铁浮屠今天第二次没能阻止住铁骇涛,他望着铁骇涛隐没在街口的长影,只能不住的跺脚叹息。
      “你这冲动莽撞的性格,迟早会害了你的!”

      铁骇涛只管往前奔走,哪里还听得见他父亲的哀语,心中只想到在那赵刚被骨刺刺穿心脏之前找到救他命的办法,他父亲就不用焦心谋划如何实现这答应了的承诺了。
      之前的数年时光里,他都在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如何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然而只在今天这数个时辰的提心吊胆后,他却只一心想着如何让父亲摆脱这道心理上的侠义重轭可能带来的生命危险。自己纵然陪着他在这灵江镇上做一辈子杀猪匠也能心安了。
      他这少年头脑,冲动心性,又哪里知道江湖社会的复杂和险恶。岂是他想多管闲事便多管闲事,想安稳身退就能安稳身退了的?
      世道人心千万丈,一惹红尘成孤魂。

      铁骇涛奔出好远才发现夜色早已如今日清晨的雾障一般笼罩了下来。他这一日起床后便在恍如梦境的晨雾里和他父亲杀猪,买猪,在大雾里多管闲事摊上这个包袱,到如今他又在这宛如雾障的夜幕里去寻求卸掉这包袱的办法。这一日过得倒真是云里雾里,恍如梦境。
      人生岂非本就如同梦境一般,虚实难辨?
      冬夜寒露甚重,狭窄的街道上除去仍旧开门营业着的店铺还高挂灯笼外,其他的门户已是漆黑一团,紧闭无声了。
      这小镇上的寻常百姓在白天里忙了一整天的活计或生意,此刻早已按多年的生活规律吃了晚饭,饮下一盏滚烫的米酒,瑟缩在被窝里躲避寒夜,或安然入梦,或因寻常琐事困扰着久不能眠。
      铁骇涛却被这凉如冰露的夜风吹拂得精神抖擞,完全忘却了这一整天还未进食的饥饿。脚下迈步如飞,盏茶功夫便驻足在了御河酒楼门前。
      一座城市,或是一个小镇,只要不是太过贫瘠荒凉之地,无论酷暑炎夏还是冰天雪地,总会有三种店铺终日开门营业,夜里红灯高挂。
      一是酒楼饭店,二是旅舍驿站,三是烟花香阁。
      灵江镇虽不甚大,但却位处绵州、德州、蜀州,三州交接的咽喉地带。多有来往的生意商人,武林弟子,官府差使经过歇脚。
      酒楼侧房的马棚里嘶声偶起,今夜这御河酒楼的生意似乎很不错。铁骇涛轻车熟路的推开了酒楼遮风御寒的大门。
      大堂里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灯光将这酒楼照耀得像是初秋的艳阳天,温馨又令人心情舒畅。
      但这大堂里坐的两桌客人令人眼见了却不怎么能温馨又心情舒畅得起来。或许还会让人后脊发凉,脑袋发胀。酒楼的孙老板最不喜欢做的就是他们的生意,但最不得不做的也是他们的生意。
      他们来了你得自求多福,笑面迎接,如若福祉降临,一切平平安安,他们酒足饭饱后多半会出手阔绰的豪掷银两。如若中间闹个什么小插曲,老板不但有可能得负责埋尸洗地,还得自己笑着承担一切砸摔烂了的损失,以消解和避免更深的冲突,更大的损失。
      他们就是终日靠刀头舐血为生的江湖中人。
      铁骇涛在这酒楼里见惯了各色各样的江湖中人,但如同今晚这般各色各样的江湖中人凑在了一张桌子上围坐着的情况他还是首次遇见。
      所以尽管他很焦急的想要尽快找到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人,也忍不住往那大堂右侧的一桌人多瞧了两眼。
      那桌总共坐了四个人。靠近柜台一侧的上方端坐着一个青衣光头和尚,和尚生得浓眉大眼,眉心间长着一颗肉瘤,像是凸出来的第三只眼睛。和尚很胖,肥硕的身躯堪比庙堂里的石像佛祖,此刻他嘴里塞着一只鸡腿,含混不清的咕噜着些什么。
      和尚右手边默默的端坐着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中年人两手扶着两腰旁的双刀,神色严肃,似乎随时准备抽刀拼杀,又似乎这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动作习惯而已。他面前还留着半碗饭,米饭上剩着一只咬了一口的鸡腿和一片肥肉。
      这个长得和山羊神似的中年男人心情似乎很不好,所以胃口也不好。
      但他对面那个包着头帕的矮子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因为他和那胖和尚谈话间笑得一双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一条不见眼珠的缝。他两手还捧着一条酥鱼,正在津津有味的啃着。
      并且背对着门而坐的那个高高瘦瘦像是纤担一般的男人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他正玩弄着手里的一根枪头铁拐,眼含笑意的倾听着那胖和尚和矮子的对话。他面前的碗里的饭也是吃完了的,只有酒杯里仍是满满的一杯酒。
      铁骇涛心想这桌人真是奇怪,开心的人看起来特别开心,沉默的人又特别沉默。他们虽然有说有笑,但空气中又好似氤氲着一股微妙的压抑气氛,大笑着的矮子和胖和尚等人很压抑,沉默的山羊胡子也很压抑,他们每个人都似乎憋着一肚子的气,却不敢发泄出来。
      那桌人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旁只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身材颀长,他身上素白的长衣沾满了酒渍和污迹,看起来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换了,本应被头上青布纶巾束起的长发也有一撂垂散在了眼角额前。他满身都散发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没有人会觉得他很邋遢,因为他浑身骨骼支撑起来的轮廓线条都在向注视着他的人昭示着他无比的自信,那种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自信。
      铁骇涛只能看见这个自信却又有些落寞的年轻人的侧面,因为他正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撑着半边脸,随意的玩弄着从盘子里夹起的一颗花生米,花生米的红衣窸窣飘落干净,他便随手一扔,花生米在他嘴里慢慢被咀成了粉末。他面前另有一盘辣子鸡,却还剩着大半盘煎得黄澄澄的鸡肉,辣椒早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桌面上东倒西歪的摆着两个空酒坛,和一坛开了封的酒。那是这酒楼里出了名的烈酒“红刀子”。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些落寞,似乎还有些寂寞,只有内心寂寞的人才会刻意寻求这些味道感官上的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他是一个让人见了第一眼便会无法自制的去思索他的内在,猜想他的曾经的人。这是这个落寞男人特有的魅力。
      他的右手边工工整整的躺着一柄灰布包裹着的长剑,让人见了总会忍不住去猜想这乱桌上工整躺着的包裹内长剑的形状和颜色。
      不知这是这柄剑特有的魅力,还是因为它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才会显得意义非凡。
      但铁骇涛只是匆匆一瞥,并未过多去思考猜想。因为他正急着去找在这酒楼里表演傀儡戏的姬老头。
      姬老头游历江湖数十年,熟知武林中近五十余年来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恩怨。他的傀儡戏便是将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斩不断,诉不清的恩怨情仇,杀戮斗殴,重现给数十年后的后世子孙观看。
      铁骇涛刚刚跑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恰好迎面撞上了刚转角下来的酒楼伙计蒋四。
      “嘿,铁核桃,你怎么现在天黑了才来?大肠和猪肝呢?今上午怎么没给我送过来?酒楼要用呢!”
      蒋四是酒楼厨房掌勺师傅蒋三的儿子,他和铁骇涛是发小,两人熟识,一碰见便直呼小名问道。
      铁骇涛焦急的道:“大肠和猪肝还在猪肚子里呢!姬老头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蒋四伸手抵住了铁骇涛的肩膀,不让他上楼,好奇的道:“你这么急着找他干什么?要看哪一出傀儡戏?‘天生毒门’二两毒药灭‘蜀中唐门’?还是江湖中人一直期待着有生之年能看见的‘无烟公子’大战‘笑书生’?”
      说到最后蒋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只因“无烟公子”和“笑书生”正是当今江湖中名气最响亮,传闻武功最高强的两个年轻人。但两人从未交过手,也并无门派恩怨和先辈仇恨作两人交手的引子。为了实现众人梦想中的“无烟公子”和“笑书生”一战,曾有人用傀儡戏表演过,但那人早已被观众乱刀砍死。
      因为他在表演中分出了胜负。
      没有人认为“笑书生”会败在“无烟刀”下,也没人希望“无烟公子”倒在“书生剑”下。
      是以只要有人一本正经的将这两人当作对手举例出来,那便当真是当今江湖中天大的笑话了。
      铁骇涛急躁的拨开了蒋四的手,皱着眉头严肃道:“四麻子,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姬老头!你快去帮我把他唤出来!”
      蒋四见铁骇涛一脸当真的神情,便也知趣的收起了玩笑的笑意,只道:“你没看见今晚这整个二楼都被贵客包了下来了么?姬老头正在给贵客表演傀儡戏呢!而且姬老头说他表演完了这场戏就要到外地去给某个大户人家作庆生表演。”
      铁骇涛急得一跺脚,道:“不行!他今晚必须跟我走!只有他也许能救那人的命!”
      蒋四一听关乎人命,这一生都安安稳稳居于小镇的青年人立马紧张慎重了起来。急道:“要姬老头去救人啊?!那我——那我去问一问那贵客,能不能通融一下——”
      铁骇涛喜上眉梢,忙推着蒋四道:“好!快去!我在大堂里等你!”
      那蒋四转身跑了上去,但没走两步忽然又转了回来,神秘兮兮的道:“我这次帮了你,今后你可得少和姬老头的孙女搭话,就算她主动和你说,你也不能理她!要做出一副让她讨厌的样子,知道了么?”
      铁骇涛没好气的道:“好好好!我不理姬小钰,我让她讨厌我,她是你的!行了吧?!”
      蒋四眉毛一抬,揉着嘴角刚长出来的青郁的茸毛,嘴里哼着欢快的曲子,脚像是踩踏着云端最漂亮柔软的云朵般,欢快的上楼去了。
      铁骇涛转身回到大堂里,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心事重重,饥肠辘辘。
      他心里在担心着那赵刚身上的花毒发作的进度,鼻子里却不断的嗅到了那个落寞年轻男子和胖和尚几人桌上的酒菜香味。他想起来自己除了早上出门买猪时吃了两个鸡蛋,在路上吃了几个核桃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吃。
      想到这里,他吞了吞口水,反手往背后的褡裢布袋里摸了进去。
      但还未摸到核桃,那胖和尚忽然一巴掌拍在桌边上,柏木紫漆的桌缘立刻缺了一角。他惊诧的望了过去。
      胖和尚大声吼道:“孙梓!和尚我要的姑娘呢!”
      那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矮子道:“和尚你想姑娘想昏了头了,那孙梓掌柜刚才不是早已经被你一声大吼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去找这灵江镇上的头牌姑娘了嘛?!”
      胖和尚嘿嘿狂笑两声,抬手抚了抚头顶,放纵了语气道:“独疤和尚我从中州到西蜀这一路上也见识了许多所谓的‘头牌’姑娘,但不是才貌差劲就是毫无气质,不知道这龟孙子掌柜说的这小镇上的头牌怎么样!”
      铁骇涛听此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心想这几个仿佛憋了一肚子气的人物居然故作轻松起来还能这般活灵活现。
      “咔嚓”声响,核桃在他掌心碎了。
      一个年轻富有磁性的声音忽然道:“小兄弟,可愿意坐过来陪我吃些酒菜?”
      铁骇涛闻声诧异的扭头向身旁单独坐着的素衣男子看了过去。说这话的,正是那个玩弄着花生米的落寞男子。
      但此刻这男子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孤独落寞了,因为他的面孔上浮现出了赤子般真诚的笑意,这笑容一浮现出来,他先前那深沉忧郁,孤独寂寞的气质霎时间便像河流中遇见了天敌的鳄鱼般隐没了行踪。
      铁骇涛在迟疑的那片刻中,瞪着眼瞧清楚了这张像是刀削成一般轮廓分明,冷峻硬朗的面孔,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男子的那一双眼睛。
      他有着完美对称的双眼皮,细腻柔软的眼角轮廓和他那冷酷刚毅的面部线条形成了强烈的冲突,令人心疼爱怜的冲突。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那一双烁亮澄澈的眸子,那眸子正在闪着光,满含笑意的光,但这光源却仿佛深不可测,让人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光源深处暗暗涌动着的轻佻桀骜和忧郁深沉、孤独寂寞的意绪。
      就像他先前搓捏花生米时流露出的萧索。
      “啊?——我——我吃不起的,身上没带银子——”
      铁骇涛回答得很诚恳,他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扭扭旎旎的男人。他的身上确实没有带着银子,若是往常摆摊卖了肉,他身上或许还会或多或少留存下些许碎银子。但今天没做生意,昨日身上剩下的银子在今早买猪时也已全都付给卖主了。
      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了。
      “很好,少年人,懂得不能毫无代价的接受陌生人的邀请。但我请你喝酒吃菜,不要你的银子,只希望你能将你包里的核桃分享几个给我。”素衣男子撑着下巴指了指铁骇涛背后的褡裢布袋。又意味深长的接着道:“更希望吃了你这几个核桃后你我不再是陌生人——天底下像你这么坦诚的人似乎已经很难再交到了。”
      铁骇涛被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叫做“少年人”,心中难免多少有些不快,但看这男子稳重又无拘束的气质,自己在他面前当真像个少年人一般。只好爽朗的抚掌道:“这笔交易很公平!”
      他随即便坐在了满脸笑意的素衣男子对面,掏出十余个核桃来。在他心中,这核桃并不会比这桌上的一盘少了辣子的辣子鸡,一大碟只夹了几筷子的冷牛肉贬值多少。但他此刻也很清楚,只有桌上这些酒肉才能消除他的饥饿,而也许也只有自己袋子里的核桃才能给这男子酒足饭饱后再添些愉悦的消遣,何乐而不为的交易?
      “红刀子”烈酒竟比想象中甘醇,冷牛肉也比平常有味,这简单的凉食铁骇涛吃得热气腾腾,头上冒出了丝丝汗雾。这不仅仅因为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的缘故,更因为他吃得很卖力急促。
      他即使此刻,也在惦记着自己要快些吃饱,蒋四领着姬老头下来时能立即有足够的力气背着姬老头赶回家里。
      对面的素衣男子慢慢的挑选着手中的核桃仁,欣赏着面前这小镇青年无拘无束的吃相。一边问道:“你来这里找人?”
      铁骇涛嘴里包着半口牛肉半口酒,呜呜着点头道:“嗯,对,你呢?”
      素衣男子无奈的笑着道:“赶路,在这里歇脚。”
      铁骇涛仍旧专注着吃喝,不假思索的顺着问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赶到哪里去?”
      素衣男子苦笑道:“被人催命的急事,哪里不会被人催命就赶到哪里去。”
      铁骇涛闻此也忍不住笑了笑,嘴里的酒肉差点没有包住。
      素衣男子又带着好奇的笑意问道:“你笑什么?稳住,别喷我脸上来了。”
      铁骇涛稳了稳,伸了伸脖子,咽下了口里的酒肉,才道:“只是觉得你这句话很有意思。”
      素衣男子无奈的叹息着喃喃笑道:“这有什么意思的,只是实话罢了。”
      铁骇涛又在继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
      素衣男子再捏碎一个核桃,继续悠悠然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铁骇涛爽快的报出了姓名,接着自然的反问道:“你呢?”
      素衣男子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容中满是自豪得意和神秘莫测。但他只是注视着掌心,细心挑选咀嚼着核桃仁,迟迟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的被推开,冬至夜晚的刺骨冷风立刻灌满了大堂。
      随着冷风灌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满面酒红的孙梓掌柜,另一个是个风姿绰约,抬步如烟般的美貌女子,女子腋下夹着一把七弦古琴。
      胖和尚直着眼睛瞧了那婀娜女子半晌,眼珠子差点没掉在地上,随即又是激动的一掌拍在桌缘上,惊喜道:“好家伙!这狗日的龟孙子掌柜真他妈有良心!哈哈!”
      孙梓掌柜只得哭丧着脸干笑两声,不仅因为他刚眼睁睁看着自己店里不知何时缺了一角的桌子在独疤和尚手下再次掉下一块木头就像被拂下一团灰尘般不起眼,更因为他为了请来身后这女子,今晚是不惜花了大价钱从赏花楼借租过来的。
      他心中清楚这是自己毫无选择余地的一次赌博,那胖和尚一行人若是开心了,打赏的银子或许能抵过昂贵的租金。但这喝酒吃肉嫖女人的和尚果真能有这么大的慈悲心肠么?
      这就是这次赌博的悬疑所在。
      孙掌柜见和尚一桌人口水都快垂到地上了的神情,只好心怀忐忑的再干笑了两声,知趣的缩回了后堂。
      女子站得很有礼仪风度,纵使这桌四个客人中有三个人的眼睛正如同利刀一般在她身上搜刮不定,恨不得立马就用眼神剥光了她浑身的鲜红衣衫。只有另一个山羊胡子的人似一尊雕像般低头沉默,纹丝不动。
      独疤和尚抹了抹嘴角,不知是在抹油迹还是在擦淌出来的口水。他嘿嘿嗡笑了两声,道:“姑娘快快请坐!”
      说着,他让出了半边凳子,示意这女子坐在他身旁。但那姑娘想都未想,仍旧礼貌高贵的微微欠身,转步坐在了旁边的空桌旁,在桌面摊开了精致的丹红漆琴。
      独疤和尚张嘴愣了愣,接着哈哈干笑道:“有性格!和尚我喜欢!”
      那女子看也不看和尚几人,清脆的声音冷冷的道:“几位想听些什么?”
      眼睛迷成一条缝的矮子忽然拍着大腿大笑道:“原来这漂亮小妞子是专程来唱小曲给和尚你听的!”
      和尚一张紧绷着的笑脸憋成了猪肝紫色,瞪着那美貌姑娘却又毫无办法,就像是一头想一口吞下天空的癞蛤蟆,天空只高远的让你看着,并没有降下来让你触碰的意思。
      那女子的神情和仪态仍然和来时一样从容淡定,这分明是一个早已久经风尘,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青楼艺妓。她道:“我这一行生来本就是坐着让人看,唱着让人听的。”
      她这一句话完全正面的回应了独疤和尚的妄想——绝不是能给你碰的。
      和尚气得喉咙里发出咕噜的低吼,那一边桌上的素衣年轻男子忽然笑着问道:“姑娘这把‘文武’七弦琴可是江南马家为你特制的?”
      这一桌人闻声竟也没有往这男子看过来一眼,皆都默默的微垂着头,铁骇涛好奇的望了过去,那几人脸上的憋屈竟然又重了好几分!独疤和尚更没有继续发作。
      女子微微一笑,道:“公子好眼力,这把琴的确是江南马家的马二公子前些年来西蜀时听了小女子的曲子后,特意为我制作的。”
      素衣男子点头微笑道:“马二公子精通音律,他能亲手为你制琴,此生必定是你的知音了。”
      铁骇涛酒足饭饱,随意的插话道:“我只听说过‘文武全才笑书生’,这‘文武七弦琴’是什么奇特的乐器?”
      素衣男子眼神里荡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回答道:“古琴本是五弦,昔年文王被囚时思念爱子伯邑考,给古琴加弦一根以寄托遥思,是为‘文弦’,武王伐纣时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所以才有这‘文武七弦琴’。”
      铁骇涛听得似懂非懂,痴痴的点了点头,只因他很少念书,只粗识几个大字,并不知这男子口中的文王、武王、伯邑考是谁。
      那女子钦佩道:“公子好学识。”
      素衣男子含笑点点头,并不谦言,只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道:“众人都唤小女子作‘虫娘’。”
      素衣男子又含笑点了点头,表示对这名字很喜欢,他接着道:“虫娘姑娘可能唱一首这世上鲜有人唱过的曲子?”
      铁骇涛心想对面这男人可不是在为难这姑娘了么?烟花香楼里的姑娘会唱的本来就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曲子。
      谁料那姑娘似乎很满意这个要求,爽朗的道:“好,那就为公子你唱一首我自己作的曲子,只是苦于无才写词,公子听了若能填词,虫娘感激不尽。”
      那胖和尚一桌人的脸色更加的憋屈了,自己请来的姑娘此刻竟然和其他人谈笑风生,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主顾。这种被忽略了的耻辱,谁能忍受?
      他们四人能忍受。
      铁骇涛望着那几人欲哭还笑的表情实在想放声大笑出来了。
      素衣男子也很有兴趣的道:“可以啊,姑娘可想好主题了?”
      虫娘莞尔一笑道:“我已想好了词牌,就叫做《雨霖铃》”
      语罢,琴声铮铮响起。
      舒缓袅袅的琴音如同雨幕下湖面上飘荡起伏的水雾般迷蒙哀愁,随之而起的哼唱歌声更比那雨滴缓缓撞击在长亭檐铃上的叮铃声充满离别忧伤,依依不舍。
      铁骇涛在不知不觉中也被这凄婉的歌声琴音吸引了进去。
      但歌未至半,大门突然又是吱呀的被推开了,这次随着冷风灌进来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白面书生,这书生也身着一袭简单的素白长衣,但比之前那素衣男子显然干净整洁了许多。
      他手中提着一柄乌鞘长剑,剑鞘身上镶嵌着一排古朴的黯色石头。这书生风姿儒雅,满面透露着厚重的书卷气。
      虫娘并未丧失她的职业操守,依旧不受打扰的唱着自己的曲子。而那书生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自始至终也只注视在虫娘身上。
      铁骇涛见这书生的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震撼,心道:“这人莫不是就是近日到了成都府的‘笑书生’萧一笑?”
      歌声唱罢,那书生和先前落寞此刻带笑的素衣男子不约而同的鼓起了掌,铁骇涛也随之附和。但这三人的每一次拍掌都拍在那胖和尚一桌四人的脸上,那四人都快被满怀的憋屈胀破胸膛了。
      儒雅的书生问道:“我在外被姑娘这歌声琴音所吸引,才冒昧进来。却不知姑娘为何只哼曲,不唱词呢?”
      素衣男子接着答话道:“这是虫娘姑娘自作的曲子,并未填词,但姑娘想好了词牌名,叫做‘雨霖铃’,兄台可否一试笔墨?”
      儒雅男子道:“这么美的曲子,这么美的词牌,怎能轻易唐突?”
      素衣男子苦笑着道:“我此刻也并未有填出这词的灵感来。”
      虫娘听罢,也忍不住低头一叹。
      这三人竟都沉浸在了这首曲子没有好词的哀伤氛围里,那沉默了半天的山羊胡子终于爆发了出来,一掌拍在桌面上,桌面立马塌陷了一半,这张桌子算是彻底残废了。他嘶吼着声音对那素衣男子道:“你不是号称‘文武全才笑书生’么?填词都不会?原来只是徒有虚名!”
      铁骇涛心头一凛,诧异的看向对面仍然面带笑意的素衣男子,原来他才是‘笑书生’萧一笑!怎么和传闻中的笑书生相差这么远?至少衣着打扮不会这般随意得有些邋遢!
      另一个儒雅男子也不禁抬手一拱,道:“原来兄台便是‘书生盟’的前护法圣使。在下柳七,实在幸会。”
      萧一笑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并不自谦,在听到“前护法圣使”这几个字时还有些微微自嘲的笑意。他听罢只是对儒雅男子抬手回礼,转而对那四人苦苦一笑道:“我的才华都横溢出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才华?但我一直以为几位很有勇气,在中州寻上我时便会对我出手,谁知一路跟着我到了西蜀,还是迟迟不肯出手,直到此刻还在劝我重回老本行,舞文弄墨填词作曲。几位的勇气未免也实在太可嘉了些。”
      说着话时,萧一笑在有意无意间已握起了桌上布包裹着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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