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落》萤火虫凉凉

1、落葵与渺生

　　白落葵最喜欢洗玉池里面的红头鲤鱼。
　　鹅黄扁圆的小树叶风过纷纷而落，散在孔雀蓝的水面上，分了一半水，一半鱼。
　　他一边倚在水边的小榻上，一边给叶渺生说了。叶渺生瞅着水盯了半天。
　　没成想晚饭上桌，赫然辣椒红艳艳下，淹没了细皮嫩肉的鲤鱼一条。
　　白落葵不知道如何落筷子，皱了皱眉头。
　　“怎么？嫌辣？还是刺多？”
　　叶渺生将红油辣椒扒拉开，麻利划开半面鱼身，筷子夹了一块儿细白鱼肉，搁茶水里面涮涮，细细摘好了刺，丢进白落葵的青瓷小碟子里面。
　　然后眼微微一垂，盯着白落葵。
　　“吃。”
　　每每此时，白落葵便觉心中挫败，更上一层楼。

　　叶渺生是回清河水神的儿子。
　　回清河水神叶天晓只是个不大不小的神灵。
　　他法力不过尔尔，也没三头六臂，温吞地像泥地里的小小泥螺。
　　叶天晓在世时候刺股悬梁要死要活地去攀过琼林的高枝，结果摔得很凄凉，没让祖坟上升腾了青烟。
　　只因投水救了获罪托生被扔进水里的白虎神将，偏送了自己的小命，便得了个神仙闲职。
　　每每听见邻人的儿子孙子说起这个传说，叶天晓也不知道是该庆幸因祸得福还是该怨恨命中注定了。
　　叶天晓在庙里有个小小的神像，香火刚刚够吸，拖家带口有些困难。
　　“请您保佑明儿老爷儿红又大，千万别下雨，我要晒草药”“昨天我家双黄跑了，水神老爷能麻烦您把他送回来么？家里耗子多……没了它还真不行！”等等等等鸡毛蒜皮杂七腊八的祈祷，土地爷嫌麻烦，叶天晓就接下来。
　　一两篮柴鸡蛋，半盘子春卷豆糕，他都满足。继而成了远近闻名比土地还灵的水神爷爷。
　　土地老爷有时候很不满，可又忌惮叶天晓手下的一干大夹子大钳子的水族造反，便天天斜眼看着身旁叶天晓的神像。
　　久而久之，双龙地界儿的传说又多了一则——本地的土地是个斜眼儿神仙……

　　叶渺生降生那日，并不见七彩祥云蔽日，或者飞沙走石狂风骤雨，他的娘海棠花夫人也没做什么梦。
　　只不过差不多整个儿双龙地界儿都罩了浓浓一层雾，远远近近都像泡在一盆熬久了的鲜鲫鱼汤里面。
　　漫天漫地的冷清雾气，在叶渺生一声穿云邀日的清啼中，终散了开来。
　　叶天晓一直琢磨，是吃了谁家上供的鸡蛋的过。
　　于是叶天晓枯燥清闲的神仙生涯，便有了新希望——他家软软暖暖的白嫩小胖子，叶渺生。
　　叶渺生显然比自己家的老头子有出息多了，天生带了兴云布雾的本事。
　　但凡双龙地界上平白起了浓雾，大家就都知道是水神家的小公子不高兴闹脾气了。
　　也有人说见过水神家小公子的，跟在水神后面，被水神拎着小手掌，冰肌玉骨冷冷清清。
　　他爹给他鞭炮，他摇头。糖葫芦，摇头。面人儿，还摇头。
　　你到底想要什么，爹都给你找来！
　　敖伯伯家那只能站在手掌上的小火龙。
　　啥！！！
　　叶渺生眨眨眼，烤小蟹子火候正好，再不济也能放进娘的手炉里。
　　叶天晓连奇经八脉全部乱了。龙王会把自己儿子给你才有鬼。
　　最后双龙镇上就起雾了。
　　一年一年过去，双龙镇上结雾的时候慢慢变少了，双龙镇的百姓都说，怕是水神家的小公子懂事了吧。
　　其实是叶天晓将叶渺生送进小空山深处了。
　　叶天晓可是拿出了压箱子底的积蓄，做了束脩，把儿子扔进了远远近近最好的神仙妖怪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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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凝神香正好刚刚烧完，猴子多宝就幻出自己的尾巴来，隔着放满了竹简的小几，去挑狐狸的包袱。狐狸家的点心做得十分地道好吃，因为狐狸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曾经和一个点心师傅做过邻居。
　　只不过因为偷了几块枣子糕被点心师傅赶跑了。算了，那是狐狸的家事。狐狸怎么说，狐狸摇着尾巴，含着栗子，说呸，那些从来都是以讹传讹。
　　私塾先生大声地咳嗽一声，“明日将变叶子的法术练熟，小心手板子。”
　　狐狸的尾巴“嘭”一声乍开，好像一把火烧起来。
　　后座的刺猬小圆把眼睛一闭，小肚皮一卷，“噌”就把一身刺竖直摆密了。
　　“哎呦！”
　　多宝从木凳子上蹦起来，捧着自己的尾巴，泪眼汪汪。
　　“哈哈哈！”
　　多宝眼泡里面颤巍巍的泪水终于被震了下来。
　　多宝抹了一把眼泪，哀怨地向后看去，正正好望见白家的大公子落葵伏在竹子小几上，肩膀一抽一抽。

　　下学的时候天色还没暗，几只小猴子，尾巴卷上倒吊在树杈上一排。
　　一边说着笑话一边磕着瓜子儿，一溜儿红屁股好像天边挂了一排的太阳。
　　只有一只，孤单单坐在树枝儿深处，闷闷不乐，左左右右在自己身上捉来捉去。
　　“多宝，尾巴还痛不？”
　　“……”
　　“多宝，你没数数有几个眼儿，是那刺玫上的刺儿厉害，还是小圆的硬？”
　　“……”
　　“多宝，要不要哥哥给你揉揉？”
　　“……”
　　“你没见，最后一排那小病猫，也笑地跟什么似的。”
　　“哼！”

　　正好白衣裳的小公子背着小包袱，从老树底下过，手里还拎着只小巧食盒。
　　噼里啪啦。
　　蒙头盖脸给浇了一把瓜子皮儿核桃壳子。
　　小公子顿了一顿，却没仰起头来。
　　他抬手起来，探进自己的后领子，摸索出了一个瓜子壳儿，扔在地上。
　　然后慢慢抬起头来。
　　“哈哈哈哈！”
　　一排猴子笑得打着晃儿，多宝也抹了抹自己的红眼睛，抓耳挠腮冲那小公子做起鬼脸来。
　　小公子掸掸自己长衫，垂了长睫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紧着往前走。
　　“呦，这是什么好东西？”一只大皮猴儿从树杈子上蹦下来，“可是新做出来的腊肉饭？果真是白虎家的公子，灶头上总能吃到好东西。”
　　小公子想从他身边儿绕过去。
　　“今儿你得罪了我兄弟，这顿饭算是给他赔罪了。”皮猴儿一把扯过公子手里的食盒，“我们吃完了，自然会把盒子还给你。”
　　小公子抿着嘴，扬了头，也不管饭盒子被猴子们抢了，反微微笑。
　　“吃好喝好。”
　　昨儿娘亲恼父亲顶了一句嘴，今天亲下厨，盐糖肯定都下了几大勺才算。

　　“慢走。”
　　白落葵眼前的卵石小径，突然冒了一层水汽，间隙里冒了无数青苔出来。
　　滑苔张牙舞爪，一层漫着一层，直到快舔到小白公子的鞋面儿，将他围在中间。
　　他不慌不忙回了头，正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树下面，板着张脸，皱着个眉。
　　手里拎着一个十分眼熟的食盒子。
　　青蓝色的包袱皮儿，娘亲用丝线绣着一只一只耳朵圆一只耳朵尖奇形怪状的虎头。
　　那个人仍旧不发一言，转眼间像从苔上滑过来一般，就到了眼前儿。
　　小白公子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哆嗦就没停，真冷真冷真冷。
　　“给。”那个人浑然不觉，言简意赅，一双黑漆漆的眼无波无澜，他将饭盒子递了过来。
　　小白公子颤颤巍巍接了，道了声谢。
　　可怜的猴子们，惹谁不好，这是惹上了叶家水神的儿子吧。
　　“下回想笑就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白落葵这才打了从未有过最大的一个哆嗦，牙齿都要战战作响。
　　好好打量眼前这个人好像真打量一只吃错了什么药的妖怪。
　　“要……要不要一起吃？”
　　白虎家的公子想起了礼数来的时候，早忘了身上的哆嗦。
　　“好！”
　　水神家的孩子也笑了起来，白落葵觉得这小公子才真当得起好看二字。

　　妖怪私塾里面开始兴盛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转眼间就飞沙走石。
　　牡丹花妖收到了一封情书，还夹了一片小空山多情花的的花瓣儿，泛着幽幽的花香。
　　猴子们都沸腾了，愤怒了，竟敢有别的妖怪敢染指他们心目中的女神。
　　于是第二日，牡丹花妖的抽屉里面除了五彩缤纷的香露瓶子，还多了雪花片儿一样多的情书。
　　猴子们把山下《情梦诗抄》一人分了一首，抄了个遍，还有抄重的。
　　牡丹花妖女神冷笑一声，将这些情书都堆在瓷盆里面，试验了新学的引火咒。
　　后来白虎家的落葵公子也收到了一封书信。
　　空荡荡的天头，莫名其妙的落款，中间倒是首正正经经的情话。
　　桃花若君面，清蕊如君心。
　　我待桃花开，折枝莫等待。
　　酸地落葵公子虎牙都要掉了两颗下来，颤颤巍巍读完了，正要随手撕了，却觉得不对。
　　只见水神家的叶渺生正襟危坐，深深地看他一眼，一股寒气就袭了过来。
　　那寒气，似乎与这信纸上的清冽之气，如出一辙。
　　白落葵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那信纸就着他的手就结了细细的冰晶，碎了一地小小的冰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