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乱》玉清浅

3、第一章 君要臣死，含冤也得死（上）

　　十六年前。

　　灯火已渐次阑珊，大街上的喧闹嘈杂慢慢褪去，夜晚终于恢复了宁静。月上中天，虽是十五，月圆依旧，可能是天气即将发生变化的缘故，圆月散发的清辉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月色昏黄，清淡无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暗沉的薄纱。

　　红漆朱门内的陆府灯火通明，府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浮躁，陆锌辰眉头紧锁，背着手，已经在大堂里来回踱步了两个时辰。

　　一旁的丫鬟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就怕打扰了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爷，管家陆福见陆锌辰此刻的样子，心急不已，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上前劝慰他。这样的事，似乎……也劝不了……

　　陆夫人尤氏端着食盘翩翩而来，仿佛为这浮躁的空气带来一缕明澈的风，一旁侍候的丫鬟小厮见夫人来临，都暗暗吐了口气，连带着陆福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些。

　　虽如此，尤氏也还是满脸愁云，陆锌辰所忧心的事情，她这个深闺妇人内心有一些模糊的念头，但愿，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尤氏见陆锌辰如此，无奈的摇了摇头，脸上勉强扯上一丝笑容，试图宽慰着夫君：“老爷，时候不早了，吃些东西吧。”

　　陆锌辰见夫人翩翩而来，紧锁的眉头动了动，按下忧虑，亲自迎夫人坐下。见她虽然笑着，娟秀的脸上却是一片憔悴之色，再细看，往日合身的衣裙也仿佛大了许多，松松的笼着不盈一握的腰身，显然是劳心劳神了太久。

　　尤氏原本生得面若桃花，身似扶柳，一双明眸闪着两汪秋水，闪动时顾盼生辉，多年来，一直让陆锌辰深陷其中。

　　尤氏文静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独一无二的妙人、典型的大家闺秀。但她又与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尤氏的学富五车显得有些“多余”了，连陆锌辰都会时时喟叹：可惜他夫人满腹才华，若是男子，还可以报效国家，可惜身为女子，就只能对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伤春惜花了。

　　而如今，这个独一无二的妙人劳心劳神了太久，眼角眉梢尽是憔悴之色。

　　尤氏嫁入陆家十几年，一直将陆家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陆锌辰专心仕途，家里的事从来不用他操心。有这样的妻子，日子和顺美满，陆锌辰也从没动过纳妾的念头。

　　夫妻两伉俪情深，在世人认为男人拥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世界里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这样的福分，可遇不可求。

　　陆锌辰转身坐了下来，尤氏将新做的糕点摆在他面前，开口道:“老爷，你好歹吃一点吧。”

　　陆锌辰无力的摇摇头，“我吃不下……”

　　“唉……”尤氏轻叹了口气，自顾自的顺着桌案边坐了下来，满脸忧色。

　　陆锌辰看着夫人搭在桌案边的手，柔若无骨，却显不出美态，指尖泛着微微的青色，苍白的手背上布满一条条细瘦的青筋，这双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他对妻子的关注似乎越发少了……

　　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陆锌辰无力地陷进松鹤延年的雕花黄木椅，仿佛预知到自己无法逃避的命运，单手扶额，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夫人，叹自己，也是在叹这反复无常的命运。

　　尤氏看着陆锌辰握着的手，心里暖意横生，虽已习惯，但每次都忍不住想要落泪。老爷对她的爱，矢志不渝，从未变过，不显山不露水，却比山来得稳重，比水流得长远。她轻轻抽出手，倒了一杯茶，心事重重的放在他旁边，才缓缓道：

　　“老爷，这一次，是不是逃不过了？”

　　陆锌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手：“唉，他是皇上，不是小时候的烨哥哥……”

　　“可老爷，他明明知道咱们是被冤枉的。” 尤氏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身子向前倾了几分，不甘心的说到，发间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清脆作响，似乎知道主人有些愤懑的情绪。

　　她就想不明白了，他们陆家辛辛苦苦为那位、为朝廷、为大燕的江山社稷操劳了半辈子，除却忠心不讲，陆锌辰时时念及小时候的情意，无怨无悔帮了那位那么多，最后，却还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心中不是没有埋怨的，换做谁，也不甘愿这样潦草的了结这一生。更何况，她陆家有上百口人的性命，都是些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去饱受生离死别之苦，还要对那位感恩戴德。

　　只是这些，她不敢明说出来。

　　陆锌辰看向她，无奈开口：“他有他的难处……再说，这一次，背后那人部署严密，显然是筹谋了好些年。皇上这些年除内攮外，革除前朝弊病，刚刚稳住大局没多久，大燕的元气还没恢复多少，这一次……保不住咱们了。”

　　“真的就再也没有半点办法了吗？难道……连天山那位也没办法了？”尤氏逼视陆锌辰，她真的很不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希望我们离开后，他能念着我们的忠心，放嫣儿一条生路，让她免受流离之苦。而天山那位……毕竟是世外之人，这么些年，也劳烦她老人家许多次了，这一次……万万不可再连累了她。”陆锌辰不忍见妻子眼中的凶光，闭着眼睛说完之后，再也不言语，厅堂里一时诡异的沉默下来。

　　最近两个月的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江南的一场水患牵扯出一场震惊朝野的贪污案，致使龙颜大怒。皇帝似乎做了某种决定，一心要整肃朝纲，下了铁喻，让大理寺协助吏部将那些盘根错杂的恶性势力一网打尽。朝堂里将近一半的官员被撤职查办，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严重的，甚至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平日里车水马龙的京城一时间乌云密布，众人小心翼翼的，大气都不敢喘。四横八纵的繁华大街上冷清了不少，气氛压抑沉闷，连带着小贩的叫卖声都小了很多，就连空气中都时不时的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陆锌辰心中也存有不甘，只是他想固执的赌一赌，赌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赌皇帝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为了稳固皇位不惜一切代价，他也在赌，人性，到底会被欲望扭曲到什么程度！！

　　一将功成万骨枯，高位者的心都很深沉，爬的越高，脚下的尸骨堆积越多，手中的血腥也会越来越重，而心，也会越来越冷硬。

　　填不满的欲望，是会令人疯狂的。

　　这位高位者的心到底会黑到什么程度，在目前来说，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陆锌辰必须安排好后路。

　　此次，若是被贬还好，若是流放……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弹劾他的折子却像雪花片似的飞向皇帝的案头，让他防不胜防。虽然已经竭尽全力的去辩驳自己的清白，但人言可畏，难免皇帝会禁不住多想，况且这么些年他经常直言进谏，耿直的性子早已得罪了不少人，陆家，早被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了。若是，能再多点时间，他一定要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

　　夫妻两沉默许久之后，尤氏默默起身，向着陆嫣儿的院子一路走来。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想多陪陪幼小的宝贝女儿。

　　陆嫣儿小巧的院子坐落在陆府的东南角，院里院外遍植海棠，一簇簇颜色或深或浅的娇花在这明媚的季节里开得热闹非凡。

　　尤氏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在院外的海棠花树下停下了脚步。花树上挂着五彩铃铛，风吹起时，叮铃铃作响。院内有微光透过婆娑的花影撒上她的裙角，她悲凉的心中渐渐覆上一点点暖意。

　　弥漫着海棠花香的房间里，明晃晃的点着几盏六楞纱灯，海棠花香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浓郁。

　　三岁的陆嫣儿明显没有睡意，一大屋子的丫鬟嬷嬷陪着她游戏，一群人嘻嘻哈哈欢乐的声音越过花香传出去很远很远。

　　稚子无辜，不识愁滋味。完全不知道院墙之外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氏捏着帕子，站在花树的阴影里看着她们大大小小错落在窗上的影子，听着她们开怀的笑声，不忍心进去打扰她们，独自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踏着月色原路返了回去。

　　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就随她们去吧。

　　尤氏如是想着，心底那一点点因陆嫣儿院里透出的光亮而覆在心头的暖意黯淡了下去，止不住泛起一阵阵悲凉，如沧浪之水，无止无休，硬生生的扯开心底那深不见底的大洞，疯狂呼啸着的黑暗仿佛要将人啃食殆尽。尤氏两行清泪绝望的顺着香腮滚落，打湿了胭脂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