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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亲“慈”子“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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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康熙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皇帝,南巡北狩的身边妻妾儿子宠臣环绕,走到哪里都是山呼万岁前呼后拥。
康熙五十一年,千古一帝康熙最后一次北巡塞外,虽说不像三年前那次因为十八阿哥病危而败兴折返,却也难得围了些寂寥的气氛。
帐子里不时传来一两声书翻页的声响,魏珠束手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虽然腰微微弯着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眼睛却是假寐似的眯了起来。
塞外的北风不时呼啸而过,扑打着帐子上的彩帜发出簌簌的声响。
魏珠背对着门站着,像是在守着屋里的人,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帐子周围也围着劲装铁甲的卫兵,长枪上的红缨宛如忠烈的旗帜。
不远处飞马踏过草地的得得声让魏珠如梦初醒,眯眼看去,那一抹丹红的身影竟是比天边依稀低垂的夕阳还要娇艳。
“魏总管。”为了不惊扰皇上,马在三个帐子外就已经交给了下人牵走,人却是眨眼之间就跨了数十丈近在眼前。
六王爷的功夫,又精进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对着那年过而立依然一副唇红齿白的少年长相、所谓“貌似潘安,才胜自建”的六阿哥懿亲王胤祚一拱手,“奴才见过六王爷,皇上等候您多时了。”
“魏总管辛苦了。”胤祚微微一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礼貌的笑意,端的是君子如玉,风采无双。
魏珠一直到胤祚进去了,才回过神来。
这六阿哥真真是个仙人儿一样的,平常跟四阿哥一样总是冷着张脸凌然不可侵犯,适时一笑却依稀有先太子举世无双的风华。
胤祚掀了帐帘,走几步跪在几案前,“儿臣参见汗阿玛。”
“起吧,看坐。”软榻上斜靠着看书的人依然用书挡着脸,闲聊似的,“祚儿啊,朕昨儿个晚上见到你母后了。”
“你母后果然是个天上的仙人儿,这一走,病根子也除了,过得也舒心了。”光听康熙这几句话,还真像是普通父子闲话家常。
“母后在地下享福,儿臣甚为欣慰。”胤祚接了一句。
“嗯,朕问她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说……”康熙在关键地方停住了,胤祚竖起耳朵等着,“她说是你和老四。”
胤祚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还是拿不准康熙这句话的用意,只能说一些场面话,“儿臣和四哥让母后费心,是儿臣不孝。”
“她并没说你们不孝,还是你们母后了解你和老四,她说你们俩不争不抢,不贪不痴,最是识时务也最惯于隐忍。”康熙的话似乎就是普通夸儿子的话,“不过,她也说,慧极必反,情深不寿,胤禛和胤祚,都是宁折毋曲的性子,容易钻了牛角尖。”
胤祚低头道,“还是母后了解儿臣和四哥。”
康熙听了他这话,既没说信他,也没撂下一句一派胡言,沉默一会儿后转移了话题,“祚儿啊,上次朕让群臣举荐太子,你保举的是老四,现在你可改变主意?”
“……”饶是定力深厚如胤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炸弹轰得差点失态,手指微微一抖,赶紧攥紧了背在身后,“汗阿玛……”
“或者你和老四一样,现在认为太子仍堪当大任?”康熙终于放下了书,隔着昏暗飘忽的灯光,望着眼前或许不是自己最疼爱、却是唯一信任过的儿子。
想不信……由不得自己,早先就隐隐约约有点感觉,这次更是两人刻意放纵才让他得了准信儿,一个是自己看中的储君,一个是自己信任的儿子,咋一听到的时候确实是怒从心起,然而康熙是谁?一来之前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手下器重的臣子里也有这方面偏好的,二来这两人都太过平静,竟好像是早已预料到的一般,康熙不得不怀疑,却也想不透这次两个人又想干点什么,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康熙头一回质疑和动摇了自己的决定。
“儿臣不敢……以儿臣愚见,儿臣依然以为四哥能居之。”
胤祚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在老头子面前不能撒谎,如果说假话,老头子肯定看得出自己的违心。
“哪怕他枉顾天理伦常和自己亲弟弟偷情?!”康熙横眉一竖,语气中却是听不出多少生气的成分,更像是试探。
胤祚手上的汗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沾湿了袖口,“汗阿玛,您是千古一帝,以仁义纯孝治天下,当知君也是人,亦有无可奈何与一时忘情之举。”
“好一个无可奈何,一时忘情!胤祚你这张嘴,让朕看看还有什么混话说不出来!”啪一声,书让康熙扔到了胤祚头上,“你们眼里可还有祖宗家法?!可还有朕这个汗阿玛?!”
“汗阿玛,儿臣知罪,儿臣愿自降为贝子并罚俸三年,幽闭府中不出,为大清和汗阿玛祈福,也是自省恕罪。”胤祚这求饶的软话也好像是早想好的一样。
“你以为这就是孝吗?!”康熙站起来,胤祚有种在雷鸣电闪中风雨飘摇的错觉,“罚你有什么用?!你关禁闭谁给朕做事?!胤祚,你扪心自问,朕这二十几个儿子,就是胤礽,朕也是百般提醒屡教不改之后去了他的太子位!朕唯一信过的,就是你!”
胤祚不敢抬头,康熙灼灼的目光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当年曾有人说你的命格,至情至性,大彻大悟,然而须念及慧极则必反,情深则不寿。朕以为这是说你对这九五至尊之位无心亦无缘,现在想来……却是朕天真了。”康熙的话让胤祚越发摸不到头脑了,脸色惴惴不安,康熙见胤禛不说话,叹一口气,“胤祚,你实话告诉朕,为什么你要保举老四做这江山的接班人?”
“汗阿玛抬举儿臣了,慧极情深,唯固意有志游刃有余者得慧心,唯至真至纯不尝世艰者方情深,胤祚只是个俗人,只想保一条贱命……至于保举四哥也正是这个缘由,汗阿玛,只有四哥即位,胤祚才能进退自如。”
“你可是忘了老四的命格?重思寡情,心坚石穿,然而过思则伤情,顽固则伤身。你怎知老四不会罔顾你意愿一意孤行?!”
“因为儿臣信他。”
康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儿子他一直另眼相待,从生下一月就赐以皇位之名“祚”,从小长得冰肌玉骨,又聪慧体贴,太皇太后也喜欢,六岁那年一场大病异常凶险,远离宫廷十年,回来亦不曾辜负过他的期望。
但是这时,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没了解过这个儿子似的。
到底,至情至性,是排在大彻大悟之前的吗?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康熙帝巡视塞外,回京当天向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
圣谕众臣: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
次日,又谕皇六子胤祚“执迷不悟,知情不报,不孝不忠,以一己私利,而置祖宗家国于不顾,罚俸三年,除懿亲王府外,夺其名下所有庄子、店铺,责令其闭门自省,无奉召不得出,任何人不得探视。”
一
康熙二十二年,皇贵妃摄六宫事佟氏诞下一女,排八,闰六月殇。
佟氏爱梅,景仁宫外面栽了几排红梅,尤其是冬天下了雪之后,红梅映瑞雪,就像那水彩画一样好看。但是今年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御花园的太液池早早就封冻了,皇贵妃的身子也不好,竟是连这宫门口的梅花也不曾出来看过。
“娘娘,今儿个的药来了。”佟氏身边的宫女青菱是早在娘家就伺候佟氏的老宫女,青菱略通歧黄之术,因为不放心太医院,一直亲自调养着佟氏的身体。
无力地被青菱拉起来,佟氏眼睛都不想睁开,青菱示意身后的红晖扶着娘娘,自己亲手一勺勺喂了药下去,佟氏似乎有些自暴自弃,喝了一半就偏头不肯在喝。
“娘娘,这药可不得不喝啊,如果不喝药,这病怎么能好呢?”显然佟氏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对药的抗拒了,青菱苦声道。
“……拿下去吧,本宫有点累。”佟氏似乎是想挥挥手,却是只抬了一半手就落了下去。
“娘娘……”青菱还想再劝,佟氏却闭了嘴,人也无力地滑落回床上。
“四阿哥来了!”这时门外传来公公的高声通报,青菱眼前一亮,佟氏的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无力地问,“胤禛来了?”
“是!娘娘,是四阿哥来了!”青菱和红晖离开床边,门口大步走进来一个一身冬青棉袍的孩子,剑眉星目,小小年纪就颇有威严之相,五官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奴婢见过四阿哥。”
青菱和红晖屈膝道,胤禛注意到了榻上闭着眼的佟氏而没有出声,只是对她俩点点头示意免礼,并以目光询问他是不是打扰了佟氏休息。
佟氏低低道,“胤禛你来了?”
“胤禛给额娘请安!”胤禛在床前磕了个头后便坐到了床边,“额娘睡醒了吗?也该起来走走,外面的红梅都开了,额娘最喜欢的红梅。”
“……是吗?”佟氏努力睁开眼睛回握住胤禛,“额娘醒了,身子还有些乏,不想动。”
“那胤禛等下给额娘折些新开的红梅来。”胤禛道。
“不……”佟氏微微摇头,“折了的梅便不香了……”
“那额娘今儿个累了,就休息几日再去看罢,反正花期还长。”
“好。”佟氏看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孩子,柔声答应。
“额娘药吃了吗?六弟来过了吗?”
“祚儿已经回去了,那孩子又漂亮了……药……吃过了。”
胤禛回头看了看青菱手里还剩一半的药碗,心里了然,“额娘,这药要全吃完的,胤禛喂额娘吃吧。”
佟氏温柔地看他,“额娘不想吃了……”
“可是……”胤禛有些急,如果是胤祚在,肯定说几句好话就哄着额娘喝下去了,可惜他不是个会说话的,“可是这药是一定要吃点的额娘……”
“禛儿,你先回去吧。”佟氏握了握胤禛的手,“额娘乏了,过几日再来看额娘。”
“可是额娘,药是一定要吃的啊。”胤禛为难地看看药,坚持道。
佟氏不再说话,只是定睛看着胤禛,眼睛里是挡不住的慈爱。
“……额娘,那胤禛先告退了,您好好养病。”胤禛最终只能对佟氏躬身道,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青菱看出佟氏是不想胤禛为她担心,等到胤禛走了才上去继续劝道,“娘娘,就算是为了四阿哥和六阿哥,您也要好好养身子才是,四阿哥和六阿哥虽不是您亲生,但都把您当亲额娘哪。”
同样有些不舍地望着胤禛的小身影消失的佟氏沉默了一会儿,才张开嘴把剩下半碗药喝了。
佟氏刚刚早殇的格格是她唯一亲生,两个养子四阿哥胤禛和六阿哥胤祚的生母都是乌雅氏,德嫔刚开始只是永和宫的一个官女子,前些年怀上六阿哥的时候才晋升为嫔位,胤禛出了满月就送到佟氏身边抚养,胤祚只是记在佟氏名下,其实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
康熙没有皇后,佟氏两年前封皇贵妃摄六宫事,她的两个养子也藉此成为了这清宫身份最尊贵的皇子之一。
胤禛虽然是四阿哥,但上面康熙得的儿子却不止四个,然而早夭的很多,所以胤禛上面除了太子和皇长子,只有一个三哥,比他大几个月,身板却比他还瘦弱。
“六阿哥!您慢点跑啊!六阿哥滑!”
胤禛的脚步停了停,只见前面滚过来一个白乎乎的大雪球,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裹了一身白色翻绒皮袄的小孩,棉袍的挡风帽子拉起来整个盖住了他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在外面。
黑葡萄一样大眼睛一转看见了胤禛,顿时两条小腿撒欢似的奔过来,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后听来格外清脆动听,“四哥!”
“丹珠儿。”胤禛上前一步,唤了胤祚的小字,伸手接过隔着三步远就扑过来的胤祚,方从暖套中抽出来的的手接触到胤祚冻得有些冰冷的小脸,胤祚格格地笑着在他手上蹭来蹭去地取暖,胤禛无奈地看着这个机灵古怪却不让人生气的弟弟,“天冷,给母妃请完安,也该回慈宁宫去了。”
“不要!”胤祚才不听,从胤禛怀里抬起头来又扯着他的手往御花园跑,“丹珠儿喜欢雪,玩雪,四哥一起!”
胤禛没有说话,却是任由胤祚拉着往御花园去了,跟在胤禛身后的全福叫苦不迭,担忧地跟上来,“主子,今儿个出来没戴棉手套,奴才这就回宫去取!”
胤禛默许了,看了看一旁同样不知所措的海生一眼,“顺便给六阿哥也带一双!”
“是,主子。”全福恨铁不成钢地瞥一眼木讷的海生,领了命回去了,海生这才反应过来,讷讷地对胤禛道谢。
“丹珠儿还小,冻了磕了的,你得小心伺候着。”胤禛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个六弟虽然不和自己一起长大,但是兄弟血缘注定,他总是忍不住多关心他一些。
兴许是因为……胤禛低头看看拉着自己的手的胤祚,胤祚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汉语蒙语满语多种语言夹杂的话,其实他们两兄弟命都差不多。一个是佟氏的养子,一个养在太皇太后身边,这宫里固然是没人敢欺负他俩,却也没人敢亲近他俩。
小孩子玩闹,胤祚看了平日尽情打滚的大草地此时也是一片白茫茫雪的海洋,兴奋地直接滚了进去,想起胤祚冰凉的小脸,胤禛虽说没有玩闹的心,也不放心地跟了过去,胤祚团了一个雪球砸过来,胤禛顾不上袍子上溅的雪,一个健步上前就要抓胤祚,胤祚以为他是恼了自己的调皮,咯咯笑着就跑,胤祚矮小,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不快,胤禛轻轻松松就把他抓了过来,两手捧着胤祚的小手塞进了暖套,“等下再玩,不然冻了手。”
胤祚还跟个小泥鳅似的要从他怀里滑出来,胤禛一时不察居然让他带倒,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只记得紧紧把胤祚抱在怀里,两人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胤禛在下面给胤祚当了垫背,倒吸一口冷气。
“……四哥对不起!”胤祚见自己闯了祸,怯怯地从胤禛身上爬起来,拉着胤禛的手让他站起来,暖手的暖套也掉在了不远处,胤禛方微微一笑准备安慰他几句,眼睛却盯着胤祚身后面容整肃,放开胤祚的手撑着地自己站起来。
“胤禛,胤祚,你们俩小子穿的就跟两个雪人儿似的,如果不是摔了,朕还真没看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