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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如此相依 ...


  •   永福塔。
      这座塔本来是王丞相修给王老夫人的,可惜塔刚刚修成,王丞相就已经被扫落在地,王老夫人悲痛致死,这座塔也被官府查封,成了荒草蔓延的禁地。信佛的人纷纷传说这是座不吉祥的塔,因为这座塔让佛祖动怒了,声名显赫的王家才会忽然间灰飞烟灭。这座曾经被人议论纷纷的塔,伴随着主人的失落而沉默了。
      现在这里有了新的主人,我。

      时已入夜,我站在第一层的窗边凝望。随着天色慢慢地低沉,淡淡的星光亮起来了,我还能看几时呢?
      草丛悉悉索索的一阵轻响,仿佛是一条蛇快速轻捷地爬过。
      “昙?”我轻声问。
      “是。”他还是惜字如金。
      “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我轻叹,“我还有些事情要你做。”
      “请公子吩咐。”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你潜入宫中,悄悄告诉皇上和萧韵,说我已经生还无望了。”
      “扑腾”一声,似乎是什么重物坠地,昙颤声说:“公子——”
      从窗缝中,我看到他跪伏在地。
      “我以为你有准备的。”我抚摸着冰冷的墙壁,“已经十五天了,要是没事,我一定会走出这永福塔的。”

      发觉很可能染上了瘟疫,我立即将自己隔离起来,这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的高塔就成了最好的隔离室。我闭门不出,与世隔绝,每天只在最高层晒晒太阳,又通风又杀毒。昙每天一次给我送食物,夜幕降临之时,从远处高大的树上将挂着绳索的铁钩射进窗台,再将装有食物的篮子滑过来。如果安全度过了隔离期我就回京城,可是昨天,我的身体就出现了一些粉红色的蝴蝶斑,那是感染的预告。原来我未能幸免,只是潜伏期长了些……
      人总是会死的吧,何况,我早就死了。只是上次的死我不情愿,这次更不甘心。

      我发现自己连叹息都无力了,努力集中精力交待后事:“我跟我大哥都没有子嗣,我决定代兄收子,认萧韵为侄,作为萧家的传人……”
      这样,对萧家,对萧韵,都有了交代。萧韵也可以继续以“臣子”的身份留在龙皓身边。虽然不知道他将来才华、成就如何,可我相信萧韵会按照我的吩咐一直照顾好龙皓,也相信他的机灵劲儿会帮助他渡过难关的。
      “‘夜灵’就全权由你支配,以后的出路,你和你的兄弟们,自己决定吧。你们为我萧家已经辛苦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再绑着你们了……”
      我毕竟是个民主主义者,像这样的“家奴”我还是很不习惯的,何况“夜灵”大多数都是有才干的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前途。

      “公子!”昙终于忍不住失声:“要不是我照顾公子不周……也不会……”
      “别说了。”虽说结果如此,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跟他没有关系,而且……
      “昙,如果我猜得没错,宁叔应该是你的父亲吧?”
      他一愣,“是,公子如何知道?”
      “你一向为人谨慎,甚至多疑,却能毫不犹豫地将你我之间的全部秘密交给宁叔掌管,除了宁叔在我家的地位,也应该有别的原因。而且,你跟宁叔的眼睛长得很像。”我叹了口气,“回去替我跟宁叔说谢谢,你家两代人为我家服务,我无以为报。我很高兴,你没有染上瘟疫,我不能让你的父亲失去儿子……”
      “不,是萧家三代有恩于我家。我爷爷是老爷安葬的,我的命也是老爷救的,我能有今天,也全靠以前大将军的栽培!”他吸了吸鼻子,克制着情绪,“当年是我得了大病,几乎活不下来;是老爷请名医救了我的命,大将军提议送我去习武强身,我——我才有了今天。我娘看护的那个孩子,是当年我被送走之后,因为我娘念子心切收养的;我回来之后,娘也没舍得送走,我爹就——干脆向其他人隐瞒了我们的关系……”
      忠仆报主,又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我心绪烦乱,故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啊。

      “不说了,昙,刚才我交待的事情,你都记清楚了?”
      “公子!”他还想抗争。
      “记清楚了?”我加重语气。
      “是。”他垂下头,总算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最近——皇上那边怎么样?”我犹豫着问。
      “皇上日夜忧急,但萧韵一直死盯着他吃饭睡觉,勉强处理政务,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不愧是我教育出来的未来明君。我已经可以预见大嘉未来二十年的光明前景了。
      “家里——其他人呢?朝中事务——可有变化?”
      “舅老爷瘦了一圈,不过精神还好。李倾意在边关并无异常。六部正常运作,南边的骚动也完全平息了,武威黎被杀,大部分队伍投降,大军已经回京了,相位至今还空着……”
      其实这些有什么跟我相关?没有我,他们也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凌枫呢?”
      “他——听说公子失踪后就赶到南边寻找了。”昙的声音低沉。
      算算日子,疫区的灾情应该已经平复了,瘟疫来得快去的也干净。凌枫现在应该不会有危险,虽然会着急一时,但让他就这样怀着希望找下去,也比彻底绝望的好。
      “你可以回去了,明天也不用来了。”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可是——”昙站起来,焦急地上前一步。
      “停住!”我叱道,“不准靠近。”
      “可是我不能这样放着公子不管,公子,跟我回去,我们找最好的——”
      声音未了,一阵疾风刮到,他立即转身挡在窗前警觉地喝问:“谁?是——凌枫?”

      他方寸大乱,声音带着紧张。
      完了。我闭上眼睛。难道凌枫这么聪明,这么快就识破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
      “他是不是在里面?”凌枫厉声问。
      “回去。”昙低声说。
      “我要进去看看!”他大叫着一拳击来。
      “你不能进去。”昙轻轻避过,反掌切在他手腕处,挡开他的手臂。
      两人瞬间交换了十几招,看得我暗暗心惊。我严令昙不得走漏消息,他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现在凌枫找了来,他为了弥补过失更不会让人接近;可是两人这样硬来……
      “都住手!”我大喝,等风声停了,我才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小枫,你怎么找来的?”
      “我到处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一直是跟他在一起的,所以我又回来找他;我知道他要是有意隐瞒就不会告诉我,我就在暗处盯着。这两天他一到天黑就鬼鬼祟祟,我今天——终于跟上了!”
      他说得咬牙切齿外加气喘吁吁,看来真是费了不少功夫。昙整天盯别人的捎儿,这“反侦查”能力一定也很强,凌枫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
      不过现在不是夸奖他的时候。
      “既然你来了,我就告诉你真相吧。”让他就在这里死心也好。“我已经感染了瘟疫,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
      他握紧了拳头,声音凄厉:“不——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本想等等看,如果没有——我就回去;如果真的感染了,我就——”我迟疑了一下,最后的打算还不能告诉他。
      “难道就没有办法吗?”他跨前一步,昙及时拦住了他。
      “也许——是有的,”我咬紧了牙,“但是——跟没有也差不多。所以——”
      “是什么?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他急切地问。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搜查相府,发现了王庭珞卧室下面的秘道么?”我掐住自己大腿,尽力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机关众多,我们上次没进去。”
      “是。”
      “后来我看到他府里的账簿,说秘道通向地底的密室,有一处柜子专门放稀有药材,其中就有一喂,就是雪灵芝。传说这雪灵芝生长在北方寒苦之处的雪松下面,对付热毒最是有效,存放在底层的寒玉匣中。或许这还会有点用处,可是那秘道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一定能拿到的!”凌枫在外面满怀信心地说。
      “你——自己小心了。”我无力地靠在墙上,贪婪地听着他的声音。
      “昙,你也去帮忙,记住我说的话。”我刻意交待。
      昙背影一僵,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去了。

      等周围再次平静下来,我终于克制不住,双手捂住脸,任凭眼泪顺着指缝流下。
      根本就没有什么雪灵芝,那全是我灵机一动一派胡言。秘道虽然凶险,可是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就算他发现里面没有什么雪灵芝,最早也是明天中午的事情了。这段漫长的时间,足够我把一切都处理好……
      见惯了在瘟疫的折磨下呻吟、挣扎、死去的身影,我知道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我已经选中了这里做我的葬身之处。
      燃起火焰,随手抛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它舔噬楼梯。
      这塔是砖石垒成的,但窗框、楼梯、佛像等等都是木质的,燃烧起来应该很快。等到浓烟升起,我很快就会窒息致死。窒息,只不过是喘不过气来,头晕,恶心,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的死法,比什么上吊、跳河、割腕要轻松得多。等木头烧完了,这里的砖石也会渐渐被火烤得变形,倒塌,坠落。我的尸体必将被埋在一片废墟之中,砸得面目全非。等到被人发现,官府也只会以为是某个在此避寒的乞丐点了火,不慎酿成了火灾。
      真是一场完美的死亡策划。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站在塔中心,我再次仰头,透过窗户眺望亘古不变的苍穹,等待一颗流星来带走我的生命。
      生命总是有遗憾啊,无法天长地久,就只能回味曾经的拥有了。凌枫,我骗走了他,只是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他还不到十九岁,如此年轻,也许很快会改变想法,也许会爱上某一个女人,会……

      “哐啷”一声,我吃惊地望向被撞破的窗户,一个浑身发抖的人站在那里。
      “小枫?你怎么……”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冲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我,疯狂地吻上我的双唇。
      这不是吻。是痛苦、焦灼、绝望的发泄。我没忘记自己的状态,拼命用力推他,可又怎么推得开?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喘了两下,瞪他:“你疯了?你知道我——”
      “我知道,可我不愿离开你!”他比我声音更大,“我才转身就知道你在骗我,若是有办法,你怎么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可是昙一直盯着我,我就更害怕,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趁他不注意点了他穴道,一路赶回就发现了火光,简直要——”
      他用力抱紧了我:“你真的想死吗?”
      “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抓紧了他粗壮的手臂,“这场瘟疫——到最后也没有研制出灵丹妙药,活下来的人,都是因为自身体质好,或是幸运……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若是还有一线希望,我又怎样想方设法避开你,只求一个人静静离去?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再次面临死亡根本就没有恐惧,只是遗憾,因为不舍得走。

      “你没有办法,我有。”他静静地看着我,“我陪你。”
      “什么?”我不懂。
      “如果老天一定要把你夺走,我就陪你一起走。”他把我的脸按在肩头,不让我看他的表情。
      “这么久不见面,我天天都在想你;后来——还是皇上下旨,命令靖安附近的各级官府查找你的下落,我才知道你出事了!这十几天,我每天都在没日没夜的找,不想吃也不想睡。光是担心你就已经让我发疯了,要是你真的——我还不如——”他还是避讳那个字,“我已经无法一个人生活了,跟你在一起是生活,没有你,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本来就该跟着家人一起被斩首,这些年已经很幸运了,所以,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说完,他扳过我的脸,深深地吻了我,霎那间我觉得口腔里的满是酸涩而又充实的气息,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他竟然……
      我伸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泪滴,如此近的距离让我惊觉他面容的消瘦憔悴。从未有过的复杂感觉袭上心头。自责?是不是我太自私,故意让他依恋我,剥夺了他独立生活的能力?悲伤?他明明不必如此,明明可以拥有大好人生,却要做出如此不智之举;喜悦?他对我的爱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我应该为拥有这样的真情而骄傲吧……
      “这样瘟疫就传染上了吧。”他轻声说,“现在,我跟你一样了。你说怎样就怎样,若是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陪着。”
      火苗窜出窗户,兴奋地向更高处攀爬。一场毁灭的盛宴即将开始了。他就那样信赖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完全将生死交托在我手里。
      我无力地抱住他的脖子,“我们走吧……”

      第二天,赶早儿进城的小商贩吃惊地发现那座不吉祥的塔变成了一片废墟。一群乞丐模样的人挥动工具,似乎在挖掘什么。旁边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直到下午,整座废墟终于被挖开了。那人似乎很满意,给了他们一大笔报酬。
      一个年轻乞丐不敢相信地望着手里的一锭银子,说:“这位爷可真奇怪,一大早的叫咱们来挖东西,还以为是有宝贝!可挖了半天什么都没有,他还这么高兴给了咱们银子!”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只管拿着,他有钱,爱怎么花,咱们可管不着!”
      头发灰白的老者望着废墟间的青草,疲倦地坐在乱石上,仰天长叹:“世道,不对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如此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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