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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我找到伯颜时,他已在小河边喝得酩酊大醉。月色之下,他的脸竟苍白得吓人,我一时诧异,只得扶了他起来,慢慢向书斋走去。
      路上他又饮下一杯酒,重重地叹口气,喃喃的念叨。良久,他才发觉他念念有词的竟是那句“谁念西风独自凉,流年已逝欢颜老”,一时内心心生悲凉,竟不知如何面对,只呆呆地望着翩翩男子,丝毫没有蒙古人那豪爽之气,竟似有着江南男子那多愁忧伤的内敛气质,一时竟似个诗人般忧愁。正呆愣间,只觉头顶有一团阴影笼罩,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动作极轻,仿佛怕要触破一般,那张俊颜极缓极缓的靠了下来,太近了,近到我几乎可以触到他温热的呼吸,一时恍惚,只觉像是苏离歌那张带着温暖江南春色的脸,一时心惊之下,极力地推开眼前人,他有些趔趄的晃了一下,手指着我道:“你……连你也嫌弃我。你也嫌弃我是个忆……”还未讲完,只见他身子一晃,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我呼吸未定,片刻了见他不动,心下一乱,忙探身过去,却不想他竟已睡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身后有女子笑声传出,我心下一紧,只觉似女鬼缠身般,一时竟是不敢回了头,女子道:“莫筠碧,好久不见。”
      我大惊,站起身来只觉恍然如梦,回过头终于看见她的倾城倾国笑颜,我浑身颤抖地道:“裳泪颜。”
      她张口一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筠碧,两年了。”
      我咬牙切齿地道:“是,两年了,你日日夜夜在我的梦中,我怎么会忘记你。”说罢,拔剑指向她:“我师兄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裳泪颜答得倒也快:“他早已死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裳泪颜摇摇头道:“可真难为天下有情人,有了你身后的人,你还记挂苏离歌的生死吗?莫筠碧,你可是忘了我曾告知与你,要成为忆人须经的几个步骤,而苏离歌并未熬过那地牢一关,早已惨死牢中。这次你听清楚了吗?”
      我的目光一下子枯如死灰,只茫然的看了看天空那颗最亮的星。苏离歌曾经说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抬头看天空,那颗最亮的星星便是我在看你。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真得会离开,我一直不曾觉得那是梦,我和师兄定有一日可以携手走在那江南小道上,一直走一直走,看那四季明媚如画,还可以相拥看夜空,乘船游于江南小镇间,那所有的一切,我都在等待有朝一日可以成真,即使他真的成了忆人,我也可以找到他,然后我们一起努力,凭意志去克服那毒瘾,哪怕倾尽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关系。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人告诉我,她说:苏离歌死了,那么直白,不留余地,直击心扉。

      第二日,我终于见到了英宗。因着自伯颜那里借来的暖,我尽力地拖延了见到英宗后的时间,可是,苏离歌,裳泪颜告诉我说他死了。我已知自己的停留已毫无意义,于是偷偷的跟随了伯颜去到也先的帐篷外。

      也先身边有一个叫乃公的人,一直建议着也先“天以仇赐我,不如杀之。”我心下暗惊,却听伯颜帖木儿大怒地打了乃公一个耳光然后道:“两军交战,人马必中刀箭,或践伤压死。今大明皇帝独不践压中刀箭,而问那颜问我等,无惊恐怨怒,我等久受大明皇帝厚恩赏,虽无有怒,推而弃之,地下而未尝死亡,我等何反无?那颜若遣使告中国迎返天子,那颜不有万世好男子名乎?”大蓬内一时人哑口无声,我心下一时清如明镜,片刻便想起英宗被关押地。
      我知英宗被留于瓦刺,因着他是也先同明谈判的砝码,还因着自明初以来由于明朝政策而形成的良好的明蒙关系,而受到也先的优礼有加,但知他也受了不少苦难,初赛,上下关坂,昼夜渡涧河,涉险冒冻,周旋无矢,那曾经锦衣玉食,万人拥戴的大明皇帝竟于人生之中历经了这苍茫人生,我不由觉得心酸不已。
      我拿着伯颜曾与我的特权牌进入帐篷之内,终于见到了已离开多年的明英宗,一时相对无言。他见到我时明显一呆,只愣愣地望着我,我望着这记忆中的父亲,竟是忽然忸怩了起来。
      我未出生之前,母亲不过是一戏院女子,在后院咿咿呀呀的任由声调流转在空气里,他不过打马走过,听到,只觉时空转换,飞身转入某一个时代,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眉眼何其娇媚,伊人风情尽显眼中。恨则霹雳晴空,如剑入长虹,一贯而下,喜则娇羞无限,如软石轻顿卵石击月,轻月软松,她演崔莺莺,与情郎张生双宿双飞,花前月下,鸳鸯成伴双宿飞。台下男子微震,在她的眼神中终至迷失,心兀自成空,于是戏散后,跑到后台找寻她,二人由此相识。而后像所有俗气的故事一样,都不过尽心的演绎了爱情的最美,碧华掩尽青罗衣,掀帘似郎却非郎,相知,相爱,而后成为禁忌。
      五岁,他来看我,给我带来宫里的龙凤珠,有些夺目,我拿在手里在庭院里把玩,看着他与母亲站在那里,竟似个平凡男子般看着我,眼角里微闪着一层我看不懂的光芒,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叫爱。因为责任,因为隐忍。
      我把龙凤珠偷偷带出去玩,在一个寺院里见到常年隐忍的老主持正在给一个官员讲经解道。我不谙世事,跑过去找小和尚玩,经过主持时朝他做鬼脸,长袖落下来,露出龙凤珠,在阳光下极为耀眼。那官员陡地睁开眼睛凝视着我,一直看,直到我在他的瞪视之下“哇”地一声哭出来,他才脸色苍白地收回视线。
      终于在十二岁那一年,他再次回来。这次交与母亲一摞银票,然后是一叠有着油墨纸香的白纸,然后听母亲唱戏,那一日,母亲于十二年后再次披上她的戏袍,于烛光之下,眉眼清晰地唱《白蛇传》:
      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匪浅……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终于唱罢,他轻吻吻母亲,又轻吻吻我,然后便头也不转地走了。
      那一晚,母亲在房间将诗集悉数拿出,还有她那绣着牡丹的戏袍,轻轻一掷,在火苗中如青烟一缕,瞬间化为乌有。母亲揽了我头道:“他再是不回来了。筠碧,听话,明日你到住持那去,他自会安排你的去处。”我于似懂非懂中应了头。
      翌日,那盛装女子来到家中时,我已由住持一路护送,前往了江南南山门。

      我问英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大惊之下,命他身边的哈铭,袁斌等人退了下去,终于不禁老泪纵横,他说:“你是筠碧吧?都长这么大了。”
      我忍了忍,终还是没有把母亲已变哑之事讲于他听,他们缘分的结识便来自于母亲那副天生的好嗓,失了它,母亲已成空壳之人,悲苦之中泪已是穿肠毒药。
      时间并没有给与我们太多诉衷情的机会,门外已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心急之下,他将三张信纸置于我的手中便示意了我走。我一咬牙,上前轻轻拥抱了瘦弱的英宗,然后从侧边的一个窗户跳了出去。
      离开那一日,并没有任何人相送。我轻装来,轻装离去。那个叫做伯颜帖木儿的偏偏男子,也终于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隅,除却感谢二字,我竟无言担当他那沉默的好。如果不是苏离歌,也许心境自是有一番不同的。
      只是今昔见此良人,他日再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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