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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蟾宫曲·春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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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谢家晚辈之中,音真长的最像我,她是我叔父的小女儿,前皇后的亲妹。
音真叔父带她来见我时,才十四岁,叔父说让我姨侄俩相互照顾,希望谢家的血脉能融入天家,长流不竭。当时,音真规矩的跪在地上,不规矩的眼神凝视着我,我看到一个漂亮到无辜的孩子,心里既喜欢又难过,我想,她是不知道亲姐死的不明不白的。
我让音真住在我的昭阳殿,最容易见到萧望舒的地方,音真很争气,与萧望舒一次偶遇后,就受到了招幸,然后她搬出了我的昭阳殿,有了自己的处所和宫人。
萧望舒的后宫,住着南朝四大家族的女子,谢家女在其中最是显贵,也最是众矢之的。音真入宫后,她在帝王身上得到的前所未有的盛宠,让别的掖庭女子看到我时,眼中多了几分敬重。
音真样貌虽像我,性情却不像我,她爱秋意的悲凉,我独喜春花的绚丽。我让她取悦萧望舒,让内务府为她做浓烈颜色的衣服,但那些衣服她穿过一次,便扔到我看不到的地方,继续穿她的白她的青。入冬后新做了衣服,内务府管事对我禀报,说音真授意他们做了一件圆衫。
圆衫,只能是皇后所穿的正礼服。我突然觉得头疼,原来音真她是知道亲姐死的不明不白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对我所在的昭阳殿的觊觎。
在昭阳殿外,是太液池。音真的皓月殿离这里不远,弦音雅笛发出的美妙声音从那边飘到了这边,侧耳倾听,还能听到这靡靡之音中夹杂着男女欢悦的笑声。
我坐在殿门外的台阶上想,音真怕是知道我此生都无法孕育,那么,谢家知道多少,又授意了音真多少?
我经过反复的落选,反复的破格提取,几乎可以用三灾九难来形容我多舛的皇后路。
我出嫁时,父亲一边为我梳头,一边对我说:“我对你的要求不多,小时候希望你结交权贵,是为了长大后给你结一门体面婚事。”
我望着铜镜中父亲一夜苍老的面容,笑着问他:“一国皇后,不够体面吗?”
“虽体面,却太沉重了,阿琬率性心软,于父而言是幸,于谢家,帝王,后宫,苍生而言,却是不幸。”
他在送我出阁前,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最不想说的话:“事到如今,仍需提的一句,你体内流着谢家的血,不管我们父女在谢家高墙内身份地位如何,出了谢家这道大门,你就代表着谢家,谢家给了你多少荣耀,你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谢家是南朝的名门望族,仗着伺候了几朝君主而目中无人,可是任凭再如何显贵,抚了龙的逆鳞,便是死罪。
先帝早就对谢家有所忌惮,却不如他的儿子出手果决,我不在的这些年,萧望舒对谢家剥权打压,不念旧情,谢家已今非昔比。我拽着写着“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帕子,踏出了谢家门,那日是三月三日,记得阳光和煦,天色晴朗,我却像是赌桌上的赌徒,因赌注上压的是上百条的人命,而害怕的浑身发冷。
我还记得,我的新婚之夜,喜帕揭开后我看到朝思暮想多年的眼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承载的不是欢喜,而是嘲弄。
他说:“作为谢家穷途末路的棋子回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看到萧望舒脸色瞬间阴沉,转身拂袖就走。
“外面虽好,”我拽住他宽大的衣袖不许他走,我看着他瑟瑟发抖:“可是心如果没有栖息之所,走到哪里都是客死他乡。”
他愣了一下,弯腰用力的抱住了我。
洞房花烛,我们对坐在床上,他帮我取下繁复的装饰,帮我脱掉厚重的圆衫。他轻抚我的脸,就像他第一次亲吻我的样子,将心情一点点落在我脸上。那夜,我们就像一对真心结合的普通夫妻。
第二日,那碗药也是由他亲自端来,在不能确保未来储君为成为谢家的傀儡时,他宁可扼杀掉一切可能。他看着我喝下去后,侧过脸,我看到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我告诉他:“别怕,虽然从此萧望舒多了一个仇人,却也多了一个盟友,多了一个偶尔可以放下身份全然相信的人。”
五
我成为皇后后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书房墙上刻写“忍”字,当心字最后一点落下时,便觉得这世间,没有吞不下去的委屈。
萧望舒与年少时相比,从样貌到性情,都变成了两个人。他猜忌,暴虐,喜怒无常,深不可测,他的愤怒会让人吓的两股颤颤,他的微笑会让人心生出从脊梁延伸到骨血的寒意。
我们经常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吵,好几次让我觉得真的会死在他手上,但我又侥幸的活了下来。当我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和未来时,他又会欣喜若狂的将我抱起来抛向空中,每当那时我能感觉到,他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萧望舒。再后来,我也变了,能够微笑着看着那些讨厌的女人爬上他龙榻,而当我除掉一个鲜活的生命时,也毫无恻隐之心。
然而孩子,是恩爱男女之间一道光,我明知道我和萧望舒之间永远不会有这道光,失去这道光,却让我常常怀疑我们有过的情深意切是否只是一场幻觉。所以,当萧望舒对我说,让音真生一个长的像我的孩子,留在我身边,继承他的大业时,我是真的生气了。
终于等到了能让他放心让谢家女为他生子的时候,他的格外开恩却让我感到愤怒,甚至在漫天大雪的天气中,依然觉得浑身似火在燃烧。
风雪中,湖心亭上挂的灯笼闪着几乎感觉不到暖的红,忽明忽暗,如梦如幻,在皓月馆闭馆的门声响起时,那点星火也突然灭了。这壮丽的皇宫,到了夜里,总有点凄凉,而皓月馆内,此时因男欢女爱作祟,却是热闹的。
在这种风雪月夜,宫中的人最易疯狂,那一晚,我也是魔怔了,不知怎么就追到了湖边。
我看到一位被我处死过的女子从水中站了起来,七孔流血让她曾经姣好的面目可怖渗心,她拉住我的手,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死?我发疯似的尖叫,但仍抵不过她的力气,我被拽入水中。
我醒过来后,萧望舒就在我身边,夜深人静,昏暗的烛光照着他憔悴的脸,我发现他好像是老了,原来人不是一天一天老的,是一夜之间老的。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他告诉我:“你被发现在驶向湖心亭的游船上,就你一个人。你睡了很久,差点以为,你不会再醒来。”
“是做了一个梦,”我声音沙哑,额头发烫,神智却异常清醒:“梦到春天,河水破冰而流,云彩被阳光染成五颜六色,甘露一点点凝结成珠。开得很好的桃花,长长地折一枝下来,插在大花瓶里,坐在花瓶近旁,我们在说话,在那周围,有小鸟和蝴蝶飞翔。你可知,雪化云开的明媚,像极了你眼眉?真是,有意思极了。”
萧望舒突然不说话了,神游的恍惚,我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应我。
那晚过后,我和萧望舒都变了。
萧望舒一夜之间从狂风暴雨变作了宁静致远,更多的时间,他在纵情声色与安静的陪我中,他选择了后者。我人虽醒过来,却知道我是病了,以后我的每一个梦里都充斥着婴孩的啼哭声,女人惨叫,鲜血流淌地面,美丽的头颅滚落石阶。
我有种预感,我的病是不会好了,但心境越发平静。
宫里的女人,是没有长盛不衰的恩宠的,即便有,那也是要折寿的恩泽。
音真短暂盛宠后失宠了,皓月馆门可罗雀,深宫中的趋炎附势人情冷暖,在此刻尤为凸显。我原以为她会来寻求我的庇佑,但她没有,遇到不得不见的场合,她对我避如蛇蝎,然而我无意看到她凝视我的眼神,满满的灰,阴湿的冷,像这个多雪的冬天。
我有过不解却没有细问,因为那时与我身体每况愈下的是谢家的运,我常常为谢家那些纨绔子弟愁的心力交瘁,但他们似乎并未感到这个家族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萧望舒说,为了让我跟他斗更久一点儿,他从昆仑山请来一位天师,专门为我作法祈福。他以前是不信这些的,我觉得可笑,却还是任他摆布。
立春前,我们每日抽半个时辰坐在昭阳殿的石阶上发呆已成惯例,他让我依偎在他怀中,一日日看着桃花树在日渐浓郁的春意里开新枝,抽嫩芽。随着气温回暖,我的气色好了许多,也许是天师真的是有些用吧,我的身体从一无起色到时好时坏,也是一种进步。
虽然这也让萧望舒时时处于忽喜忽忧的情绪中。
“你可要好起来啊,治不好你,就砍了那神棍的头。“
“明知神棍还信,你难道是昏君?”
他笑了起来,抱紧了我:“我是昏君,你是妖后,这不是刚刚好?”
宫中盛传着我不是个德泽后宫的好皇后,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甚至有残害皇嗣之疑,以妖后喻我,并不算错。
“为什么要回来?”萧望舒低声说:“你心里明白的,所深爱的那个小哥哥,早在废太子奇异暴毙时已经死了。”
“为谢家,”我认真想了想,又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明明很天真,却一生都在伪装残忍心狠,心疼这个人在狂风暴雨中忍受寂寞,所以回来了。”
这个答案让萧望舒有点气恼,因为在这句话里他不是高大巍峨的,拍拍我的后背,目光却是温柔的。
隔了一会儿,他叹道:“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终于娶到你。”
我记得我十四岁时,他选太子妃,第一轮就放弃了我,当时他给了我很多解释,比如那个地方不适合我,比如他不想把我变成政敌。
我知道宦海颠簸沉浮,会历经生死,他是这海中注定没有可以停靠岸的船,只能随波追流,既然他靠不了岸,那我只能跳下了海去追着他罢了。
六
春华烂漫,青空遍染,一眨眼,又是一个三月。
昭阳殿门前的桃花树终于开了第一簇花,却开的透点儿淡淡粉的白,萧望舒不很满意,大抵是期望太猛烈,自然也有更大的遗憾到访。
三月三,萧望舒说给我准备了惊喜,他早早的出门去筹备惊喜,只等我梳妆打扮完就能见到。宫人在帮我梳洗时,殿内似有吵闹声,后来音真冲破了重重阻碍,径直冲进了寝居。
“你看你都做了什么?毁了我们,背叛了家族!”
立春之后,轩窗已自喜微凉,音真却穿的很单薄,单薄的她整个人像纸片儿似的,要被风吹走了。
她疯狂的笑着,眼泪从苍白的脸上滑落,她将一封血书扔在我脸上,宫人想阻止我看信上的字迹,但我已看到大半。
一场有谢家参与的叛乱被萧望舒不动声色的镇压,叛乱平息后,音真的父亲被处以绞刑已死在他乡。此次叛乱,谢家精锐全损于此,连我父亲也没有逃过。
“阿爹在我入宫前还告诉我,谢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小姨是不会害我的,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杀了我的孩子,谢琬琰,你会下地狱的,你会被所有无辜惨死的谢家人诅咒!”
不管是信上的内容,还是音真的话语,都让我震惊的天旋地转,后来音真被人强行拖走,我恍惚的很,都不知道她被带去了哪里。
神智稍醒,我追问一直伺候我的宫人音真孩子的事,她告诉我,是有过孩子又小产了,而所有人都猜测是我做的。
难怪了,音真失宠后,掖庭女子见到我时都充满了恐惧,除了她们,除了音真,连谢家人都认为我是凶手吧。
这次突然事件后,我突然很想见到萧望舒,那种跟时间在赛跑的心情,让身体异常燥热,脚似踩在浮云,心中像堵着一口吞不下的嗳气。
我催促宫人赶紧去找他,我催促宫人立刻为我梳妆打扮,要最亮丽的颜色,最鲜活的妆容,我要以最漂亮的样子,迎接他。
我穿戴好后,倚在宫门前等他,人却是望眼欲穿。
萧望舒终于出现在长廊末端,我看到他给我的惊喜,他戴着青箬笠,穿着绿蓑衣,神色匆忙向我奔来。我笑了,张志和的《渔歌子》是我的最爱,他还记得。
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本想说“你真滑稽”,然后开心的投入他的怀抱,亲吻他,我刚一张口,一直堵着那口气便喷了出来,原来那不是一口气,是大口大口的血。
“我这一生,虽被戳的千疮百孔,亦沾满了无数人无辜的鲜血,虽为傀儡为他人而活,却也为自己随心所欲,有过痛,有过遗憾,有过内疚,有过不甘心,但,不后悔……” 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睁开眼睛的可能,匆忙中我不得不临时改变我要说的话:“皇后在,谢家在,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一位皇后,务必姓谢,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随即,我轰然跪倒在地,拉扯坏了他的绿蓑衣。
尾声
十四岁时,有那么一个夜晚,世家子弟相聚一团玩闹,不知谁带来民间蓑衣箬笠,硬要玩游戏输的人假扮渔公渔婆。我和萧望舒虽是胜家,却失去了一次扮演机会,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
我睁开眼睛时,萧望舒坐在我身傍,脚下放着一套渔公渔婆的蓑衣,在我眼中,他变回了十九岁的样子,粹白的衣,平和恬静的笑,身上笼罩着那种脱离世俗的朦胧美感。
他起身为我打开一扇门,不远处,桃花柳芽初生有如作茧似的,小鸟和蝴蝶绕那一簇红艳桃花飞翔。
果然是很有意思的。
萧望舒躺在我身边,他的目光穿越了前世,望向了来生。
他说:“阿琬,若有来世,我们就做一对渔公渔婆吧,不要有太复杂的身世,也不需要太多权势,只是我打鱼,你织网,生一对孩子,让他们像鱼儿一样快活在水里长大,这样就好了。”
他把那话说出一种隔世的静穆。
我点了点头,手指攀上他的手:“好,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那阿琬就睡吧,等到了下辈子,我会叫醒你的。”
萧望舒侧转过身,一只手搂着我,亲吻我额前的碎发,无限温柔下。我终于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放心的合上双眼,只等着那最熟悉的声音,再次将我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