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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蟾宫曲·春情(上) ...

  •   一
      萧望舒三十岁那年,我二十五岁。他生辰那日,一早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固执要我拿着玉梳为他梳头。
      萧望舒生在寒冬,有着这个时节出生的人多思少言的特质,齐全透彻的智慧。那天早晨,有满天雪花飘落,落到他黑发上,变成残花。他不顾宫人阻拦,光脚踏屐,坐在走廊上,头发如流云一样散开,放任我拨弄。原本按民间的规矩,玉梳要梳七七四十九下,才算一个圆满,可是我才梳了不到二十下,他便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而我从他黑发中,找到一根银丝。
      似乎在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已经称不上是身强力壮的少年郎了。一霎那的决定,他回头凝视着我,对我说:“皇后,这个寒冬,我们去琼州过冬吧。”
      萧望舒这一生,竭尽做到一个称职的王能做的完美,戎马征战半生,保家卫国,打压士族,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他一生节俭厌奢,这次却不顾舟车劳顿,劳民伤财,坚持来到琼州。
      最后在琼州那块写着天涯海角的石碑旁,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他说:“阿琬,还好来得急,陪你到天涯海角。”

      我和萧望舒相识于年少。第一次见到他,他已经是文采风流名闻遐迩的七皇子,而我,谢琬琰,虽出生四大家族的谢氏,但我父亲不是正房长子,所以并不受重视,父亲不入仕从商,我幼年时常年跟随父亲漂泊在南洋,南洋物资丰饶,父亲倒买倒卖他赚了不少钱,也经手了很多人有权也得不到奇珍异宝。
      父亲第一次带我进宫时,是为了将一株少见的红珊瑚进贡给惠贵妃,惠贵妃见了那礼物很高兴,以后父亲赠送了更多宝贝给惠贵妃。
      男人的心思深如井,年幼的我并不能猜测到父亲作何打算,却成了贵妃翊善宫的常客。
      惠贵妃既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妃子,也是萧望舒的养母。惠贵妃膝下无子,萧望舒的母亲出生微寒且早逝,于是她接手了这个养子,并对他寄托了期望。她请最好的老师教导他读书,教他骑射,请帝京最风雅的男子培养他的气度,她对他施以严格教育,目的是为了让他与太子的优秀一较高下。
      萧望舒没给她丢脸,他还未弱冠,便在一堆王子中出类拔萃非同一般,但是优秀之人本如曲高和寡,而贵妃也不需要他对外人保有仁爱之心,萧望舒的世界是孤独的。
      我成了萧望舒少年时期唯一的玩伴,我给他讲述南洋所见所闻,他教我读书,手握手的教我写字。那时候觉得在一起玩耍是一件美好却自然的事,有过分别,短暂的分别却让下一次相见更加欢欣。
      春日在鸟语花香中放纸鸢,夏日将双脚浸在水中,头上顶着荷叶,相互喂对方吃莲子,秋日席地而坐,在红枫树下研究父亲从别国带来的七连环,冬日坐在暖炕上,用薛涛签抄佛经,比谁抄的又快又好。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们一日日长大,而我们周围一切以比我们长大速度更快的改变着。
      萧望舒弱冠后,贵妃给他的任务更重了,而父亲在南洋的生意日具规模,回南朝的时日屈指可数。虽不能常见面时,我们却用书信倾诉彼此近况,渐渐的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有哀愁,而我只能写一些在异国他乡所见所闻。

      二
      琼州接待我们的州牧,知道萧望舒刚过三十岁没几日,为他筹备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侍从将大厅中的蜡烛,一盏盏的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团红光缓缓照亮,年轻女子的芙蓉秀脸,就隐在这红光之后。
      女子双手持千瓣莲,腰肢纤细弱柳,一颦一笑勾人神魂。看席上的萧望舒激动的站了起来,如同游览到胜景一样看得发呆。
      我知道今晚,会有人会为他精心安排一切,无须我过多担忧,白日在海边吹风后,隐隐头疼,于是我没等节目结束便先离开了大厅。
      我真的不生气,我知道作为一国之君,总有很多拒绝不了的好意,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所接受的是不是他本想要的,。
      寝屋外海浪波涛汹涌,我坐在床上,搓揉着无名指的白玉戒指,思绪飘的很远。

      萧望舒成为太子时,十九岁,我十四岁。惠贵妃寿诞,我随父亲又进了一次宫,我们三年未见,不管书信上如何随心所欲,面对面时却感觉到时间划过沟壑带来的生疏。
      他比之前更出落的人才,身上少了些寂寞的味道,多了些震慑人的气势。白日里他对我不理不睬,连目光都吝啬于给我,到了晚上,明月当空,却追我追到太液池边。
      “不知道母亲知道我成为太子了,会不会开心呢?”关于他的生母,是他心中藏的最深的秘密,从不对人提起,不能被提起,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女人。
      他拉着我的衣袖,不许我走,要我听他发牢骚,全然的放松使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脸上如同新上了淡淡的釉彩,这一刻,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回来了,但我不希望他在这种事上犯错,手按在他唇上:“小哥哥,你喝多了。”
      他突然较起真来,捏住我的手:“只记得,那是如同莲花一样的女人,面容饱满,目光慈爱。”
      他的目光中满是忧伤与疲惫,这么多年来,他疲惫在心里疲惫在身体上,从不让倦意表达在脸上。
      可我该如何去安慰他忧伤呢?我想了想,从他手下逃开,跳到太液池浮在水面的硕大的荷叶上。莲花还未到盛开的时节,太液池的荷叶层层叠叠,中间突兀的冒出些白色的尖尖花苞。
      我说:“暹罗国以莲为国花,暹罗有一种舞,会让莲花绽放,像是有魔力一般。”
      说完,我按着记忆中练习了千百遍的动作开始翩翩起舞,虽无丝竹管弦之乐,无五彩霓裳之色,但我知道,他会明白。等我跳到气喘吁吁时,萧望舒发出一声惊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中的白莲不知何时,已开了一大半。
      我惊讶的捂住嘴巴,眼前胜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是莲花听到了人的心声,她是开心的。”我对他说。
      萧望舒盯着我的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他把我从荷叶上拽了下来,搂在怀中。他一向是个自律很强的人,但是他那日真的很胆大包天,他的手指从我的发鬓滑到我的下巴,落到我唇上时,他低下头,吻我的脸庞。
      “阿琬懂我。”他说,唇齿间叫“阿琬”两个字亲昵得好像在唤谁的乳名。我感觉到内心的战栗,这战栗感让我又怕又开心,在亲昵中我感觉到和丝绒一样的光华美妙的下巴,竟然长出细细密密的胡子了。好像时间真的过去很久,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却让什么东西沉淀发酵了,现在正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那一晚后,我们也不经常见面,见面也视若无睹。可他常常又会在四下无人时把我拖进角落,细密的吻便落在我脸上,脖子上,我们的身影交叠,像连理树枝般投射在竹影之上。
      其他王子到了萧望舒这个年纪,膝下孩儿也有好几个了,贵妃是要一切尽善尽美,所以一直拖到最后才为他选妃。选妃这事他不瞒着我,甚至连名册也给我看了,问我哪个好。
      那些名门闺秀,有才有貌,是真的都好。
      “可是,母后告诉我,只有谢家女子,配的天家血脉,我的阿琬也姓谢。”
      我楞了一下,他笑看着我,用扇子骨狠狠地敲了我头几下,笑容真是意味深长。年少时的心动,最是动人,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誓言和诺言是一样的,不计后果,但在说出口那一刹那,绝对的真诚。

      半年后,萧望舒娶了一个谢家女子,谢芸。谢芸和谢琬不过一字之差而已,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在谢芸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入天家之日,谢琬琰却只身坐在南洋的小船上飘摇,任凭混浊阴冷的海风吹干脸上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海边守日出,只是没想没坐多久,萧望舒也跟着来了,我原以为,温香软玉,他会放纵流连。
      “他们说你头疼,大清早的又来吹风?”
      我回头笑望着他,我说:“因为我喜欢海。”
      他在我身边坐下了,环住我让我靠在他胸膛:“忘了,你以前把海当半个家。”
      我们相视一笑,不再多谈过去,只是十指紧扣。
      我又说:“昨日那姑娘,是真的好,舞好,人也好。”
      我们已经到了足够的年纪,去品评枕边人身边的枕边人,萧望舒一脸失望的摇头:“莲夏不行,太年轻,不到火候,连莲花没有开,怎么能叫跳舞呢?”
      我觉得萧望舒委实是要求太高,暹罗国是信佛的国度,他们的舞蹈是一种心神的沟通,若心不够诚,爱欲之火不够浓烈,花又怎么会开呢?花开,说的是缘。

      三
      我原本身体不好,琼州之行后病又严重了。到年末时听得最多的不是喜庆话,而是太医的苦口婆心,皇后您是积郁成疾,要放宽心,才能药到病除。
      萧望舒听后也很生气,他觉得放宽心这药方是太医是敷衍了事,便命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我继续吃药,但这各种药下肚,却如化了泡影,我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

      开年后,暹罗亲王瑶泰带贺礼来南朝觐见南朝皇帝,萧望舒知我们是旧友,便他来昭阳殿与我短叙。
      瑶泰不仅是我的旧友,还是我的老师,莲花舞,就是他亲手所授。我们大约有七年未见,他看到我第一眼,似笑似哀,他说:“琬琬,你痩了许多。”
      我尴尬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怕你说我老了,丑了,幸好只是瘦了。”
      随即他眼中的幽暗散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十七岁时,跟在瑶泰身边学琴学音律,后收到父亲的书信。
      表姐死了,萧望舒要娶新后,谢家女仍是备选闺秀中的佼佼者。父亲信中对我千叮万嘱,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但是父亲不知道,在他这封信前三日,我还收到另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写着,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我不顾父亲的劝阻,要回南朝选秀,瑶泰受我父亲托付要阻止我回去,甚至于以权谋私,拦截了几百艘即将启程回琼州的商船,逐个逐个的查,直至把我揪出来。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盖世英雄,然而这个英雄给不了你幸福,你应该在荷叶上起舞,在空谷里唱歌,找一个人,陪你看云卷云舒,赏日升日落。一旦接了这纸婚书,你就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你的爱,忍耐他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你,而且,你觉得他还是你认为的那人吗?”
      他是成长在宫廷中的孩子,看了太多归宿在宫廷的女人惨淡的结局,他不是危言耸听,他的善意让我萌生了退却之心。
      满月当空,海面平铺着明月的皓影,月光流转的亮银,照亮了瑶泰身后的刻在墙上的佛脸,多么仁慈和温柔。
      “您说的没错,那里并不是一个适合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人还是不是那人,”我指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海的尽头,是吞噬一切的幽暗,而我要前往的地方必须穿过那片黑暗:“三年前来到这里后开始信佛,因为抵挡不了离开他那种不安,我以为信佛能带给我平静,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至始至终不平静是因为我信的根本不是佛,我信的是他。”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说服了瑶泰,顺利离开了暹罗,但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他生在一个有信仰的民族。
      在这个国度,剥夺别人的信仰在他们的教义中,是一种罪孽。

      故人重逢,我兴致好,精神也略好些,我与他聊到萧望舒偷偷在门外站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自知。要后来萧望舒留瑶泰用晚膳,瑶泰很识趣的先告辞,临走时却与我咬耳朵“瞧他那副神色,说他会在我碗里下毒也不为过。”
      瑶泰终于是走了,萧望舒心情像打了胜仗一样好,让人叫来照云和我一起用膳。萧照云今年七岁,是他的嫡长子,却不是我的孩子,就像萧望舒原本不是贵妃的儿子一样,他的生母卑贱,被萧望舒赐死,然后送到我身边。
      我们一家三口难得享用了一次寻常人家的晚餐,我看着他们父子在餐桌上谈经论道,虽然吃不下东西,却感觉到身为一个女人的全部满足。
      但这一方宁静,却被照云随身掉落在地的绢帕打断。
      那绢帕是暹罗御贡丝织所制,上面绣了一朵白莲,莲旁隽永小字,写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照云莫名招来一顿骂,被萧望舒赶回东宫抄经书,照云抽抽噎噎的走出了昭阳殿,萧望舒像被抽了魂儿似的,坐在垫子上发愣。
      “如果当初没有叫你回来,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唱歌,跳舞,身边儿女绕膝?”他抬头望着我,眼神无辜,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下巴的胡子也不再只是青涩扎人,他的面容始终带着让人猜不透的沉府,他的微笑让人不自主的战栗,可是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新雪初霁般的小哥哥。
      “是没有如果的。”我跪立在他怀中,亲吻他的额头,我从他手心中抽出绢帕来,将之拿到烛火跟前燃了。

      在南洋的海面上,瑶泰拉着我坐着渔船乘风破浪,生死一线,只为了看一眼巨鲸产子的奇景。
      水灯节时,我与他在红莲花海中跳舞唱歌,被拥簇着共饮一杯同心酒,在放河灯时,我偷瞄到他放在河中的莲灯上写我的是名字,而纵横交错的河流带走了他不能说的秘密。
      时光如梭,万事皆过,那些美丽的回忆,连同瑶泰如夏日凉风过心的微笑,最终化作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后,就消失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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