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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青苹之末 ...

  •   序章·青苹之末

      在天帝青玄有生的记忆中,司命星君叶雪离好像是个挺特别的存在。
      这女子素白的脸,薄凉的瞳,唇边总噙一丝清淡笑意,在以美貌著称的青鸾族中,总不算得特别美丽。
      然而在叶雪离身上,却不见久居九重天阙的冷清孤寂。
      似乎总有些什么,隐隐的,说不清,又藏不住的东西,从她漆黑的眼里落出来,灼灼燃成燎原。

      上次城中夜宴还是万年前,小公主辰光出生的日子,上古神族青鸾难得诞下新的后裔,一向平静的九重天难得热闹,花千树,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天界的神族索性用凤羽点起灯火,将整座玉宇城妆点起来。

      而一片喧闹之中,白衣的女子只安静地坐在筵席一隅,怀里揣着一卷书,握着玉杯,小口小口地啜着琼花露。
      不知风从何处拂落几片花至她发间,叶雪离只偶然抬头与他人言笑招呼几句,却分明目光清淡,若有似无的遗世独立。

      司命星君一职,说重要或不重要都不妥。因而青玄见她的机会并不算多,万年间也不过数次。而天帝却忍不住记得了,那一日白衣星君偶然抬眼间,眼中无尽热烈又薄凉的神色。
      热烈一如天际长燃不败的彤云,薄凉一如极北明灭不定的星子。

      历代的司命星君,都是孤独的守望者。
      当前代星君把撰写命运的龙牙笔交到年仅十万岁的叶雪离手中时,摇头叹息了一声:“孩子,这可是个苦差事啊。”
      青鸾族早慧的少女却只低下头去,倔强地以沉默作答。

      此后的万年间,她也只一般沉默着,写下人间百代红尘光阴流转,指尖开出淡漠而绮丽的花。

      等到青玄发觉自己已经凝视了司命星君许久时,又已是好几百年过去了。

      青鸾族继承了创世神烛龙与凤凰之血,寿数乃是五族最长,一般都有上百万年的寿命。

      神的记忆有多不靠谱呢?
      青玄不知道。
      又是否哪次沉眠,再度苏醒之后,这身躯中仅剩的灵魂,就只有与记忆相连的那一部分了?

      啊,谁说神就不能觉得迷茫了?
      青玄停下批折子的笔,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头疼。

      若说叶雪离是玉宇城的异数之一,司时之神玉山君则是另一个异数。
      玉山君其人,好像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活了多久。传说他居于极北烛龙沉睡之渊,与创世神一同出生,超脱于神族之外,不为天帝所辖。
      也有过人间或是神界未经考证的传说,起于青苹之末,说是见一身缟白的老人,发丝眉目皆染霜雪,枯坐于辰烛山下,一坐便是千万年,任凭时间的风呼呼刮过脸颊。

      月神小姑娘辰光少时顽皮,偷偷地想要去辰烛山下见一见这司时之神到底是什么模样。然而她只远远窥得那人背影的一瞥纯白,便已经被那无比长久的清寂和孤独所震慑,教这天真烂漫的小神女不敢走近,也不敢惊扰。
      她回来便跟青玄抱怨说:“玉山君简直就是个冰块儿。”
      青玄微微一笑:“时间本来就是无比精确严谨的东西啊。”
      “时间?时间是什么?”
      辰光懵懂地问着她无所不能的兄长,而得到的只是一声深沉的叹息。
      “时间……和命运,是世间唯二……孤无法操控的东西。”
      辰光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青玄自己也不明白。

      玉山君归来九重天,是近百年来的事情了。
      青玄要设宴招待,也理所当然地被这位传闻中冷若冰霜的上神给拒了,理由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众神不得一睹真容,各式传说便应运而生。

      那一日,仿佛集会活动一般,好奇的诸神纷纷要围观,辰光便来央叶雪离,叶雪离被辰光这个小姑娘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八卦,实在是拗不过,只得陪她去,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玉山君那句“不喜欢人多”倒是和叶雪离如出一辙。来围观的各路神仙有点多,辰光好奇地问东问西寻寻觅觅,一会儿没顾得上看住身边女子。而叶雪离向来不喜这种热闹,趁机偷偷溜走了。

      她边思索着新填的《夜雪歌》,脚下边行至了一条窄窄的花道,尽头是她常待的一方小亭子,那儿却已站了个人。
      素白长发在风中飞扬,那人正望着她,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叶雪离一时间有些怔忡。
      ……哪里是什么老人,分明是极其年轻俊美的一张脸。眉目如画,好看到极致,天地造化,世之所钟。瞳色深黑,渺渺,自上古洪荒而来,风霜雕琢至今,有一种洞穿岁月与时光的美。

      美人。的确是个美人。
      怪不得辰光死活要来看啊……

      叶雪离索性走过去,跟美人打了个招呼:“司命见过君上。”
      “嗯。”司时之神淡淡,像是带着点笑意应了声,声音竟意外地温润,“小司命不乖乖写命格,溜到这里做什么?”
      “……”
      辰光是眼神儿不好吧?这算哪门子的冰块?
      叶雪离忍不住腹诽,却是难得地起了亲近之心。
      ……反正也闲来无事,最近要誊的命格本子不多,她也只是在屋子里读读书发发霉。在这儿陪这位美人上神说说话,也算美事一桩。
      “啊?”她眼睛一转,纤细的眉毛蹙在一起,明知故问,“那君上你在此又是做什么?”
      “……看风景。”答得气定神闲。
      “刚刚我见到不少上神,他们可是在寻君上你?”叶雪离好心地建议道,“用不用我叫他们过来?”
      “……不必了。”
      玉山君看她一眼,心道看不出来这小姑娘倒是有趣。
      “来罢。”
      “啊?”
      “坐在这边……陪我说说话。”
      呃……什么?
      说说话?
      ……突然就觉得受宠若惊了怎么办?
      叶雪离有点傻掉,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这个不知大了自己多少轮的上神,突然顽皮地笑出声来:“君上……小神想问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瞥她一眼,“小小的姑娘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你直说便是。”
      叶雪离忍笑,“我才不是小姑娘。”
      “你才几万岁?怎么不是小姑娘?”玉山君严肃道,“小青玄怕是都得叫我一声前辈。”
      “好好好,君上你说是,便是吧。”叶雪离小声嘀咕,“不过,活得久就一定懂得多吗?”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君上,那……你……到底寿数几何呢?”
      “啊……我不知道。”他弯了弯唇角,“大概,很久很久罢。”
      “那……是不是很少有人和君上你聊天啊?”
      “……”
      玉山君沉思了一下。上一个跟他聊过天的人,死了几十万年了?还是上百万年了?
      记不清了。
      “是……很少。”玉山君老老实实承认。
      “那要是无聊了……怎么办?”
      无聊对他来说,也算是个颇为新鲜的词,司时之神接着思考,半晌才答。
      “……我……不知道什么叫不无聊。”
      “……”
      这算是什么回答?
      玉山君思索着补了一句,“……一般是睡觉。或者数水滴。”
      叶雪离实在忍不住,也顾不上什么礼数,直接笑出了声,“……那,一睡,几十万年就过去了吧?”
      玉山君严肃地“嗯”了一声。

      君上,你确定你不是睡觉之神?

      如此严肃认真说着这样的话的他,叫她觉得,他除了是个美人之外,还是个挺可爱的人啊。
      叶雪离心情愉悦地笑起来。

      两个人一起坐在檐下,数着不知从哪里流下来的水滴。
      沉默中流动着的空气,莫名地盈起了白梅花的冷香。
      神女突然起了玩心,随手施了个法,水滴便作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飞旋而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一朵硕大的雪花停在素白指尖,女子喃喃自语地道:“时间……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像这水滴一样,一滴一滴地落着来计数?”
      玉山君伸手在虚空里描摹了一番:“嗯。时间……是自然法则。没有时间,很多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自然法则?那生、老、病、死,也是自然法则?”
      “是。”
      “我却以为,就算是这样的轮回里啊,也总得有点可以盼望的事情才好。”女子慧黠的眼睛眨了一下,“不然就算是君上你,难道不会觉得太无趣了么。”
      无趣么?玉山君一时哑然。
      时间,本来不就是这么冷冰冰,又无趣的东西么?
      他活得太久太久,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他所观测到的时间,便是世间的时间。所有的朋友和恋人,都终将红颜作枯骨,他将他们亲手葬送,亲手从韶华推至皓首,见证从生到死,死死生生,无数个轮回,他早就淡漠。
      任何人的面容,在他无尽的生命和有限的记忆里,都只是模糊的虚影。
      因而,不必太过在意谁去谁留,反正亘古存在的,也不过只有他,和这九重城阙而已。

      他出了一会儿神,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小姑娘没声儿了。
      她仰着头,他凝目,看着她的侧脸。两个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风声,叶雪离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了一句:“君上,你去过人间吗?”
      “只是路过。”
      她举高右手,分开五指,看着风在指缝间跳跃着自由来去。
      “人间有星星。”
      “嗯。”
      “这里明明比人间高上太多太多,却也一样,有星星。”
      玉山君淡淡道:“有星星又何如?”
      “有星星……就代表,这世界之外,是否还有新的世界呢?”
      “那……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也像人间看我们一般,另有一套自然法则?”
      玉山君:“……”
      叶雪离:“……”
      怎么顺口就说出来了?她心里懊恼不已。
      明明并不是熟稔的朋友,却莫名让她有亲切感,觉得像是早已相知多年。忍不住就随口说出了心里尘封许久的想法。
      但是人家可不一定这么想……完了——像个傻瓜一样,会被讨厌的吧?
      “不……或许你说得对。”玉山君沉吟了一会儿,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不然,若是只有我们的话,该多无趣啊。”
      “啊……”
      冗长岁月间积压在心里,找不到人述说,也不敢说予人听的话,突然被他人说出来,叶雪离得承认,自己心里实在,不是不惊喜的。
      而身边那人不知何时间拈出了一节枯枝,“至于自然法则,有时候也是可以钻点空子的嘛。”
      眼见得那一节枯枝,握在司时之神的手中,在转瞬之间,由枯萎转而绽出新绿,又顷刻间长出花苞,开出了素白花朵。一点黄蕊,流光点点,飞在了男子指端。
      此刻他瞳眸中映出的她,和无数平凡的女孩子一般,欢喜地睁大了眼睛。
      玉山君语声轻飘飘的:“你看,时间这东西,还是有点用的,对吧?”
      看她还在怔愣,他忍俊不禁,探手过来,替她将那朵白花簪在鬓上,道了一句:“小司命,若有机会,带我去看看人间的星星罢。”
      “啊……”
      一个“好”字滚在舌尖刚要吐出,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众神大约是寻不见玉山君,便换了个方向,正朝这边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她忍不住笑道:“君上……你且去躲一躲罢。”
      他无奈地扶额,“那么,就拜托小司命了。你谁都没看见。”
      “好,我~谁~都~没~看~见~”
      男子歉意地朝她微笑。女子轻眨眼睛,示意“我来应付”。
      目送着白发白衣的背影离去,尚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停在鼻尖。叶雪离不自觉地用手拢了拢发鬓,唇角微笑无声扩大。
      “……好啊。”

      玉山君记得,这小女孩儿,是个挺有趣的神。
      她好像和其他诸神,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同。他没见过她这样儿的,却也不讨厌。
      在他几乎无限,也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生命里,也有那么几天,是切实感到欢喜的。
      譬如和她相伴的,她弹琴,他吹箫的日子。
      琴声泠泠然,箫声潇潇然,两人和一曲她自作的《夜雪歌》,或是上古的歌谣《青苹抄》,合奏时,总引得万千云霞烟光在两人头顶聚拢,是玉宇城难得的风景。

      她也讲予他听,她名字的涵义。叶雪离,叶雪离,是雪夜的相逢与离别。
      他淡淡听着,许多时候都不回答,有时也为她一些新奇想法而无言以对。每每此时,她便敛下眼去,低首而笑,轻吟一首人间的不知名小曲。

      却渐渐有流言,关于玉山君与叶雪离的种种,藏不住地在向来八卦稀缺的九重天流传起来。

      终于某日,在司命星君例行汇报工作结束之后,天帝叫住了她:“……叶雪离……”
      “……君上何事?”
      青玄迟疑地问:“你……喜欢玉山君?”
      “喜欢?”面容年轻的神女已经走出了几步,拈起指边一朵凋谢的白花,回眸轻轻地笑了一笑,“身为神,说喜欢……是不是太奢侈了?”
      千载万载相对,纵使冰肌玉骨,天仙美人,也会有看得腻烦的一天罢?

      早该太上忘情。
      不忘情,何以为神?
      人有七情六欲,因而渺小脆弱。
      神想要沛莫能御,则必然无情。

      青玄没再说什么。神族的帝王默然地目送了叶雪离走远。
      神女转过身去,却将藏在袖中的龙牙笔,悄然握得更紧了些。
      有什么事情好像已经静悄悄地发生了。她指间不知何时间缠绕了一缕素白而坚韧的丝发。

      流言并不是毫无来由的捕风捉影。
      大约是由于两人同样一身白衣,同样超脱淡然的性子,也是因为,原本天界的藏书楼仅有司命一人,而玉山君来九重天之后,他也常流连于此。

      在诸神的印象中,琅環阁一向少有人来,至多不过是哪位神君传信的青鸟来此衔所用的书卷。
      而叶雪离偏偏喜欢这里。她不点灯,便是满室光影迷幻寂寥。女子似翩飞的蝶,灵巧地穿行于隐匿于黑暗之中的摞摞经史典籍与墨香书简之间。巨大的书架直至阁顶,雕花窗打开便可俯瞰整个人世。从各式传说,到神族术法,从琴谱到棋典,浩如烟海,不一而足。

      多少日夜她都是独自一人躲在这里,梳理着历史,书写着命运,有那么多的书相伴,倒也算不上寂寞。
      这夜正写到东辰国,她有些许疲倦,伏在青玉案上的书堆中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朦胧间身上多了一件外袍,有人提了灯盏坐在不远处,褪去平日里那一层冷和孤寂,微光映着他万年未变的容颜,只让人觉得十分好看。
      叶雪离有点窘,坐起来:“君上?你怎么来了?”
      玉山君不答,只叹道:“虽说不会生病,但你就不觉得冷吗?”
      “我……习惯了。”神女说的是实话。
      “习惯了也不行。”他板起脸,“迷迷糊糊的怎么当神。”
      “是是是,君上教训的是……”
      他毫不理会她的嘟囔,望向她写了半截的绢帛,露出些许赞许神色:“小叶儿,你的字不错。”
      “小叶儿……”她愣了。
      而玉山君忽然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他好看的眼睛里噙着一汪水,指尖冰凉,动作却无比温柔。
      她心里那根弦,无声地颤了颤。
      “君上……”叶雪离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脸上,有墨汁。”举起右手,司时之神诚恳道。
      叶雪离:“……”
      “你继续写罢,我陪着你。”
      玉山君闲闲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在她身侧坐定,阖目再无言语。长长的雪白的睫羽耷拉下来。就这么睡着了。

      睡相还挺乖巧。叶雪离这么想。

      她托着腮望了他一会儿,却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拈了个诀,他垂落的长长丝发便被无形的利刃削落了一小绺,悠悠地飘过来,落在她指间。
      神女低头,自嘲地笑了一笑,将那缕雪白拢入袖中,敛去眉间清愁,复又提起笔来——
      “……连战一月,粮草告罄,有兵士开城……”

      而她未见,身畔人的长睫,轻而无声地颤动了一下。

      玉山君一直没有告诉神女的是,在比她所认为的初遇更早的一些时候,某一夜,他忽然起了兴致,夜访琅環阁,却没想到此处竟已有他人。
      藏书阁烛光如海,女子静静端坐,风吹起她纯黑发丝和皎白衣袂,亦将所有书卷与字迹吹得凌乱。龙牙笔已蘸了墨,她却迟迟,不肯下笔。

      一扇门隔断他与她,她手边只一盏灯,于琉璃屏风上,映出一弯纤弱侧影。

      司时之神已走到门外,生生停步,屏息不敢言语,怕惊扰了这一刻难得静谧。

      他只听得有女子声音清冷如望舒清辉,似呢喃,又似叹息。
      “当我想到,那些离乱、杀伐、肮脏、污浊,皆出自我笔下。”
      “我继承了历代星君的记忆,我看过所有的历史,也最先观测到未来。我知道怎样的因会结出怎样的果。”
      “可是我无力反抗,无力更改,只得听从命运,将其织作人世图景。每每此时,便有弃笔之念。”
      “可是,我同样会写下希望、信仰、荣耀、善、与爱。这些美丽得让我无法弃之不顾的东西。”
      “神界,既无离乱,也无感情,何其荒凉,何其无趣。”
      “这也许便是,命运之神的,命运所在罢。”
      “可是……师傅,我也会累呀。”
      “接过了这支笔,本来不该觉得累的,也不该想着停笔的……师傅,你可没告诉过我,如果觉得累了,该怎么办?”
      “让时间稍微停滞一小会儿,行么?也让我稍微,稍微休息那么一小会儿,行么?”

      玉山君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么久,他活得避世方外,隔岸观火,人世种种与他无关,盛世兴亡与他无关。那又有何事,与他有关呢?
      这小女孩一番自言自语,轻巧地拂过他心底某一根弦。

      琅環阁外,白梅不知何时悄然盛放。而花蕊里流出清露,盈盈的一滴,似眼泪,落进他掌心。
      玉山君另觅了地方端坐,自己与自己对弈,左手执黑,右手执白,黑白交错纵横,命运隐匿在时间迷雾之中,愈发纠缠得不明晰。
      长久时光中修炼来的无悲无喜,这一刻却似乎有些不好使了。夜色清和,月光灼灼,暗香浮动,他心头却总一缕无端奇怪情愫,挥之不去。

      一局将收,指尖一抖,落下最后一子。
      是白子输了。

      命运之所以为命运,便在于逃不过。
      他心念转动的一刹那,又已匆匆飞逝数载时光。

      这大约是不寻常的一夜,一夜花开成雪,一夜霜繁露重。
      白衣的男子默然伸手将衣襟拉得更严了些,这夜风竟真让人觉得有些冷了。

      这也不过只是人世百年间极其平常的一夜。
      有人于远处哭泣,有人则曼声歌唱。有人怨恨有人温柔,有人诞生有人死去,血与火在夜里一路烧到天际,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后来再逢,他渐渐知悉她的细碎故事,无父无母,少时在人间离乱流浪了几十载,性子孤僻又古怪,归来天界之后,幸得前代星君抚养教育,才叫这只柔弱的小青鸾未曾夭折。
      他还记得,她笑着说起旧事的时候,眼睛里霎那间闪过的晶晶亮。
      “君上,你可,不要笑话我啊。”
      女孩子状似无意般,迅速地用莹白手背拭去了眼角一滴浮动的液体。
      “……”
      在那一刻,玉山君竟有些痛恨起自己的漠然来。
      他面前从来就只有他的方寸时空。而整个天地间,发生了多少事,有多少悲,多少欢,多少有关于她,有关于万物,他都不清楚,也从未想过要关心。
      他向来只觉得,日子那样长,若是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管,该有多累啊。
      所以到底是谁,才是那个不称职的神呢?
      玉山君忽然之间,觉出来迷惘二字怎么写。
      大约是时候,去人间走一遭了罢?
      他微微一叹,抬起手掌落在她发顶,极轻地抚了一下。
      她……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啊。

      她的一些念头,他未必不知。只是她不说,他亦装作不知。
      天地洪荒岁月都太冗长,初时他想,她只是太寂寞。众生都寂寞,而时间一如既往,荒芜漫长。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时间之神终于明白,时间和时光从来都是不同的。
      一个是他,一个是他与她。

      玉山君在九重天停留了一段时日,便于某天,同他突兀的出现一般,又突兀地不辞而别。
      九重天遍寻不见。天下之大,他又是否继续在辰烛山下枯坐,睡觉或者数水滴,叶雪离没有去找,也一概不知。
      只是有时候——她还是会在写命格时睡着,但是醒来之时,身边只剩下无数的书卷和星星点点的微弱烛火,在凛凛寒夜里,唯有怀中一绺丝发,泛着晶莹温润的光。

      后来,后来,又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叶雪离都以为,曾经与那个人那样亲近的一段日子,只是她打了个盹时做的白日梦,早已疏远凋零成无数记忆碎片中的一小块。

      以往便是记住的事情太多,反而令她觉得疲惫。
      司命星君的记忆,随着那支龙牙笔,代代相传。她承载过每一个朝代的更迭,每一个族人的从生到死,她接过那支笔,就是接过了无数段故事和无数种人生,从辰烛山的风到青珈湖的絮,从玉宇城的花到莲华海的雪,还有那无数无数,漫漫长长岁月里的神光离合。
      师傅说这是苦差事,她向来清楚得很。

      只是经历过这些日子,叶雪离却感激起自己的记忆来。
      所幸,她都还记得。
      如若一件事情被时间与命运都遗忘了,那和从未发生过,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有一天,出人意料地,一个暮云滚火时分,玉山君提了一坛酒,来寻她。
      其时叶雪离正在琅環阁的白梅树下用天泉水浣笔,见了是他,有些讶然:“君上?”
      玉山君见她这模样有趣,头发简单束成马尾,袖子挽着,天泉水直接倾在树下——无怪这白梅树长得如此好。

      “小叶儿,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叶雪离张了张嘴,却未能吐出半个字。

      两人就着梅树下石桌对酌——准确来说,是他在喝,她望着他。
      他无可言语,只用力喝了一大口酒:“这人间的酒,咳咳,太辣,呛人。”
      她勾起唇角,却是将酒坛一把抱起,仰脖便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清冽酒液顺着唇角淌下,沿着纤细脖颈滑进胸口。一些洒在桌上,她胸口衣裳也湿了一片。
      “小叶儿……别喝了……会醉。”
      他夺下她手中酒坛,却发现这从来都是言笑晏晏,或平静淡泊的女子红了眼圈,眼中竟蓄起迷离一片水光来。

      “小叶儿。”他唤。
      “嗯。”她应。
      “小叶儿……”
      “嗯。”
      “小叶儿。”
      她这独一无二,他专属的昵称。
      来时酝酿好了的告别,此刻却苦涩得难以吐出。
      “我……活得太久了。我活得累了,我想歇歇。”
      玉山君斟酌着,唇齿艰涩,一字一顿。这是什么样的,奇怪又陌生的情绪?他不明白。
      “……嗯。我知道的。”
      叶雪离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早已猜透了八九分。
      他打滚滚红尘走了一遭,突然间意识到,永生何其残酷。
      他倦了,于是整个世界都倦了。
      “君上,你是来向我告别的?”

      是她执意将他从所居云端,拉下百丈红尘。
      是她执意,便是她错。
      她纵有百万岁寿命,之于他也依然是蜉蝣般朝生夕死。
      蜉蝣要爱上人类,这生命的长度原本就毫不对等。叶雪离又焉能不知?

      “小叶儿……”
      他有些迷惑地看定她并算不得绝色的容颜。
      清丽眉宇,苍白颜容,他一早便在心里细细描摹下来。
      玉山君知晓,这个女孩儿之于他,大抵是十分特别的。可他不明白,是她从来便和其他人不一样,还是只是因为他唯独遇见了她?

      “小叶儿,不要哭。”他的手伸过来放在她丝缎一样的发上,轻抚了一下,“不要哭。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除了说不要哭,他竟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安慰的话来。
      叶雪离止了眼泪,反倒扯出个清淡笑容。“君上,你要去,我不拦你。只是我要做什么,你也必不能阻我。”
      语罢,女子饮尽了杯中的残酒,冰凉的酒滑进腹中,却作了一团火,烧得四肢百骸好似都不是自己的。她踉踉跄跄起身,却始终,不曾回头。
      而此次换了他目送着她行远,只听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哐啷啷地裂了开来。伸手在自己面上一拂,竟是满手苦咸的水滴。
      “小叶儿……”

      这便是两人在九重天的最后一次相见。他去了哪,是生是死,都已经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她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卷书。而那册书,被她埋在了琅環阁外,白梅树下。

      众神又是许久许久,未曾见过司命星君。她向来都不起眼,除了年纪相仿的辰光,并不会有什么人与她交好,也没什么人记挂她。
      自然,也不会有人知晓,在无数个昼夜奋笔疾书的女子,在某天,终于抚着心口,猛然间大口咳出血来。
      叶雪离惊讶地望着被血洇透的墨迹,手中握着的书写命运之笔,颓然松开。
      她再也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守望者了,她知道。
      守望者,就该心无波澜,长久孤寂。
      可是看她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她只轻轻地朝着虚空发问,面容安恬,语声低而萧瑟。
      “师傅,你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若是有一日,守望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无法不干涉命运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过了几日,辰光来找叶雪离。她提起玉山君时,眉目间是满满迷惘。
      “青玄哥哥说,玉山君是神界的叛逆者,放弃了使命,长老们判决他除去神籍,不得再归返。”
      叶雪离淡淡地“嗯”一声。
      “可明明司时之神都不在了,时间为什么还在呢。”
      叶雪离莞尔,揉了揉女孩子的头顶,轻声地说了一句:“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辰光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那就永远都不要明白罢。不明白时间的流逝,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她恰好至此搁笔,封了封信,搁在砚下,就往外走。
      “离姐姐……你要去哪里?”辰光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
      脚步轻快,已然走远的女子遥遥地笑着,答:“去找一个人。”

      待到辰光惊慌地拿着那封留书去找青玄时,神女已然在离仙台边,面色冷然地,用力折断了手中龙牙所制的笔。用力过猛,而导致指甲尽皆插进掌心,殷红血珠滴滴坠下,砸在白玉地面上,竟铿锵作了金石之声。
      “我……写了那么久他人的命运,让我……也自己主宰一次自己的命运罢。我已经写好了,都写好了。”
      “逃不过,逃不过。大家,都逃不过。”
      “你若以身殉时,我便以身殉你。”
      “君上,你从来不都是知道的么。”
      叶雪离仰天长笑,眼中泣下血泪两行。
      更漏尽,有钟声绵长,一声比一声响彻天宇,九九八十一响——是时间了。
      女子决然跃下百丈红尘,只见黑发白衣如蝶翅散远,跌落尘埃。

      青鸾一族司命星君一职,自此空悬。

      九歌历五百一十二年,人间的占星官亲眼目睹了正北方一颗星辰的湮灭。那夜,过路的行人也都纷纷驻足,看那遥不可及天际,一团柔和却坚定明亮的光,自辰烛山而来,横贯了整个大陆,最终没入最南端的黯月海。

      后来的后来,青玄也常寥落地,站在叶雪离常常站立的檐下。
      “孤怎么,就望不见星星呢。”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烛龙已寂,司命星陨。
      所有的因都会在时间里长出果来。
      只要时间往前推进,命运就无法停止或更改。

      然而——那时天地尽头,吹箫的男子,与抚琴的女子,俱已散落至命运洪流之中。
      而后世称其为:自然法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青苹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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