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素影荷华

9、云台山

　　新年像过隙白马般嗖一下就过完了，总结起来，整体还不错，气氛稍微差了些，张家太过平静，冯家反常的热闹。

　　基本被群众遗忘的大反派杨氏姨娘重伤后经过调理已经勉强可以下床活动，但她们娘仨一直处于忐忑不安里还夹杂丝丝怨妒的状态中，惶惶的度过整个新年。

　　因为玲珑伤后留住冯家不曾回府，行凶之人不得不开始担心可能受到的处罚和忧虑日后在张家的生存环境。

　　只是准死刑犯设想的千万种情况都没有发生。

　　除夕守岁家宴，她认命的穿着那套“妾服”病怏怏的出席，一进门，汀兰和东阳只是淡淡的睨了她们一眼，便不再理会。

　　她亲爱的夫君张建安看向她们的脸色不能算好看，目光里有丝恼怒，紧抿着嘴什么都没说，扭身和汀兰讨论起初一祭祖的安排。

　　这是落水事件后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她被冯家小子踢伤后他没有去看过她，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的过问，她又不傻，自然明白他在恼什么，可还是止不住怨他认小辈欺负自己，恨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更妒嫉他对汀兰母子的殷勤疼爱。

　　整晚她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下人进来拜年领赏更是对和蔼大方的主母毕恭毕敬连声道谢，她们就被那么凉在一旁，虽然吃喝不少，可是也没人搭理，到散席也没人提起玲珑落水的事，心里说不出是该庆幸还是该嫉恨。

　　此后几日祭祖、朝贺、回门等等事项，她这作妾的是不够资格参加的，即便是晚上本该有的家宴，也大多数因着张家夫妇连带一双儿女都留在冯家用饭，或是双双回张家老宅而取消。

　　她们像是被这个家彻底遗忘了，窝在自己的小院里，没人骚扰就如同没人关注，落水的人和事都没有再提起，就连八卦的下人都没有任何风言风语，她自然不知道汀兰下令对此事全面封口。

　　这样的状况不仅没让她感到宽心，反而更加惶恐，她是不相信那帮护短的人会对宝贝心肝受伤不闻不问就此作罢的，毫无风向的平静让她猜测不出他们作何打算，不能提早做好应对防范于未然。

　　对玲珑来说，这个年过得还不算太坏，伤口全部结痂，难看的纱布拆掉，穿上新衣，带上围脖小帽，也不算没有形象，待在冯家长辈探望哥哥陪玩，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红包加大不用磕头，没啥不自在的。

　　要说难受的就是还要没完没了吃药，不能上街看花灯串门凑热闹，也不能出去放鞭炮打雪仗，虽然她爹娘好心的给她买了漂亮的花灯，两个哥哥更是特意在她窗外放炮仗给她看，但她还是哀叹缺乏真实融入感，只能想着比她更孤单可怜的云溶溶寥以平衡自己的心态，索性每天晚上早早就寝，也好早些过去陪她过年。

　　养了这么些日子，她的外伤好了七七八八了，可是时常发烧，咳嗽鼻涕不止，故而正月一过，王师傅立刻要求大伙打包，带她回山。

　　众人虽然万般不舍，可终究还是她的病重要，大包小包的堆了一马车，又外加玲珑的丫鬟柳叶和仆役两名，要不是王师傅声称自己家没那么大的地方，他们大有把东京城去搬去的打算。

　　终于在泪水涟涟千叮万嘱十里相送之后，俩家集体目送四分之三的孩子奔向那其实不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一行九人，行李又多，老老小小共三辆车，再加上韩夫人体弱，张玲珑病残，走走停停，每日赶路不出一百余里，不求快只求舒适稳当，途中逢店就打尖休息，晚间便进镇投店住宿。

　　路上，王师傅驾车载着韩夫人和悦慈在前边领路，两个家仆，一人载着行李和小丫头柳叶，一人载他们兄妹三人跟在后面。

　　玲珑是第一次出远门，刚开始心里还有些舍不得家人，好在平日里她也不是天天和他们粘在一起，这会儿还有她最亲的哥哥在旁哄着，那点小伤心很快就被新鲜事物给吸引过去，叽叽喳喳的说问个不停，简直就没有她不感兴趣的。

　　这直接导致东阳和十七精神几近崩溃，间接造成他俩想掐死那个告诉给她乱七八糟所谓“江湖出游生存常识”的云溶溶。

　　盯着换了一身玄色布袍的十七，玲珑神秘笑问：
　　“十七哥，你咋不穿你那骚包的锦缎白袍了？”
　　“……”
　　“我懂我懂，江湖习惯，这叫低调，低调。”
　　“……”
　　“你还别说，果然是要想酷一身黑，要想俏一身孝！十七哥这身打扮确实又酷又低调！”
　　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又没出山，用的着又酷又低调吗？再说啥叫酷啊？还有为啥穿锦缎白袍就骚包？

　　野外停车休息，生火热饭，玲珑激动感叹：
　　“哇塞，这难道是传说中的BBQ！”
　　谁能告诉他们啥叫“八比克幽”！为啥还是传说？

　　晚上找店投宿，玲珑深沉分析：
　　“根据云姐姐介绍，江湖最大的五星级连锁餐饮集团应该是‘悦来客栈’，个性点的应该是‘有间客栈’，再不济也应该是‘同福客栈’，为啥我们都没找到？为啥我们住的这家叫‘迎来客栈’？”
　　为啥他们就没听说过这些知名客栈？！为啥你一定要相信姓云的胡乱介绍？

　　中午打尖，玲珑好奇打探：
　　“大哥，你怎地不点大侠套餐？”
　　“啥套餐？”
　　“大侠套餐！一只肥鸡，两斤牛肉，五斤烈酒！”
　　“…… 太油腻，不好消化……我也吃不完。”
　　他是大侠吗？店家有这种套餐吗？大侠就一定要点这种套餐吗？套餐的分量就一定要这么大吗？这么大的分量大侠就一定吃的完吗？

　　还有到底是谁告诉她这里是江湖？他们是江湖人？到底啥是江湖？
　　他妹答曰：“智者有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妹妹这么闹腾啊，每日里她唯一安静的时候大概就是喝药时间，即使在路上，她的药也按时煎好送到，一次不拉，这也是他们赶路慢的主要原因之一，那满嘴苦味，让玲珑只能抱着她的“多功能”食盒拼命吃甜点，暂时没空发表高论。

　　终于等大姑娘累了困了，他俩哥便要立刻自动变身人肉床垫，保持清醒的轮流换班抱着她哄她睡觉，努力做到注意保暖严防不小心碰到她刚刚愈合的伤口。

　　王涂之所居之地名为云台山，唐代亦称覆釜山，属太行山系，乃豫北名山，宋时地理上属辖于河东路修武县境内（今河南焦作修武县），距东京汴梁不过四百里地，单人单骑，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到达，可她们愣是拖拖拉拉走了三天，才终于回到长期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云台山因山势高峻，群峰似刀峭崖台，常见白云缭绕，故名云台，此处奇峰秀岭连绵不断，踏千阶云梯栈道登顶主峰茱萸，可北望太行深处，巍巍群山层峦叠嶂，南望怀川平原，沃野千里、田园似棋，黄河如带。

　　此处又以水称绝，三步一泉，五步一瀑，十步一潭，水源丰富水质独特，且四季气候怡然分明，山中植被茂盛，奇花异草随处可见，中药材蕴藏丰富，除人参、灵芝外，更盛产四大怀药（地□□花、山药、牛膝），以及茱萸、连翘、天麻、当归等数百种。

　　故而王涂之师傅的师傅唐代药王孙思邈当年选此采药炼丹，他现在占的山头就是师传药庐，当地人称药王洞所在的茱萸峰东南角下谷内沟壑纵横山峦交错泉水叮咚蝶舞禽鸣的农秀谷。

　　他所建房屋，打眼看来无院无围，依景而修，与四周一体，浑然天成，间间庐舍零星散落在山泉林木之间却给人感觉布局紧凑丝毫不显凌乱。

　　这是他以六仪，三奇，八门，九星仔细推敲排局而得，外间用竹林，梅树，桃花等植物悉心布阵，看似无障碍，外人想随意进出也是不容易的。

　　当年他选此处长居，除了奇山秀水灵药之外，看重的是此处位于中原边缘，离政治文化中心不远，既能在山水之间修心养性，又能坐观天下随时了解时局的兴衰变化，正是谓 “隐而不闭，可入可出”的佳地。

　　正值寒冬，一进山，银装素裹、雪树白花、黑潭冰瀑的奇异冬景已经令玲珑瞠目结舌，待看见屋前成片的寒梅傲雪，翠竹覆霜，她彻底不知道要说什么表达此刻融进画中的激动心情了，任由东阳抱着下车往屋内走去，呆呆的趴在他肩头左顾右看，四处打量未来的安居之所。

　　王家师徒包括留在谷中看家的两个小厮，都各有独立的住所，主人房屋隔有书房偏室，但各人房舍之间是相邻不相连的，此外客厅厨房柴房药室一应俱全，另有三间空屋留作招待访友。

　　本来也算颇为宽敞，只是玲珑一来，又带了三个随从，顿时拥挤起来，只好安置玲珑和柳叶一起住在十七屋旁唯一空着的主房，两个小厮暂时挤在一间下房里。

　　王涂之不喜外人，很少用仆役，他身边的两个小厮是早年行医救活的灾民遗孤，跟在他身边是因为无家可归且尚需医治，平时只是帮忙料理草药整理典籍，做些简单杂务，一应家务几乎全仗悦慈打理。

　　东阳和十七偶尔还要帮手砍柴打水，修屋扫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他们自己的衣物更是要自己洗涮打理，这就是为啥十七出家门就换了黑色素袍，回了家才补偿自己般天天穿骚包的锦缎白袍，而东阳干脆四季衣物全部都选深色简单的款式，料子用实用耐穿的，脏点旧点也不显。

　　悦慈作为老两口唯一的丫环，十三岁起便被绿萝留在他们夫妇身边照看服侍，十二年来尽心尽力，彼此相依多年，感情深厚，早当对方是亲人，甚至东阳十七和玲珑都是真心当她是姨妈。

　　韩夫人几次想收她作义女，她都婉拒，榆木脑袋死认着自己是苏家的丫头，只要能跟在二老身边能服侍就知足了，其余的不做他想，谁劝也没用，大家纷纷认为不愧是和冯琼玖一对儿的，果然是思想相同，心意相通，堪为绝配！

　　此番带回三个仆役，王涂之本不愿意。

　　汀兰和绿萝却坚持认为玲珑是去养病的，年幼不能照顾自己，山上一大家子人全靠悦慈一人照料，本就十分辛苦，现在再加上个需要时刻看护的小病孩，铁定忙不过来，多加一张嘴，杂事就多一堆。柳叶一直跟着玲珑，有她伺候，悦慈不用太费心思在玲珑身上。两个小厮也是她们特别挑出的机灵小伙儿，干活麻利性格稳重，而且识文认字，会成为悦慈的好帮手。

　　这才说服老头儿，同意带人上山，替悦慈分忧。

　　很快这三人便发挥了作用。

　　卸车时，三人问清楚东西摆放的位置和忌讳后，迅速将一大车的行李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再有条不紊的放到指定的位置，完全没让她们插手，前后用了不过一个时辰就收拾妥当，动作之迅速，令山上众人啧啧称奇。

　　要知道他们每次回城，吃的用的看的玩的生的熟的，自己买的别人送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次次一装一大车，返回山上后，都是隔天由悦慈独自依物主用途归置出来，再分送到各处安放好，这个过程通常最快也要一日。
　　此刻看着根本不用休息就能带着热情火速投入工作的三人，怎能不叫他们赞叹人力资源学到神奇，训练有素的员工就是不同凡响！这一次王涂之打心眼里儿觉得汀兰有先见之明，此番人员配置极为合适。

　　一切归置妥当，众人稍作休息。晚间，悦慈亲自下厨，用山下买回的黑山羊肉合着野山药清炖了，又作了海蟾宫松花蛋，山韭菜，武陟油茶等当地特产给众人接风。

　　摆好碗筷，她特意对玲珑道：“禾儿，这些都是山里的特产，又特意按先生的方子加了几味药材，对身体是极好的，你要多吃些啊。”

　　十七指着桌上的菜，笑着接腔：“你不用担心来了这山里没好吃的，这山里的好东西可多了去啦。

　　就说这修武黑山羊吧，个儿大肉多，体质健壮，肉鲜香细腻，且无膻味，有益气补肾，祛寒暖胃功能，是老年人和久病体弱者的滋补佳品。这海蟾宫松花蛋，原是修武县五里源乡一个叫“马坊泉”的地方，泉水自石下渗出，汇为巨池南流，传说是五代时期的道士刘海蟾洗丹处，泉水中产一种石壳虫，鸭食石壳虫后，所产鸭蛋个大、质好、味鲜，还常产双黄，经过加工制作成松花蛋，奇香味异。

　　这武陟油茶就更了不得啦，秦时称甘缪膏汤，汉称膏汤积壳茶，相传当年楚汉相争时刘邦受伤于此，住在姓吕的家里。以膏汤积壳茶食之，三个月后刘邦伤愈。刘邦即位后，在长安思食膏汤而不得，即召吕某入宫，封为五品油茶大师，封油茶为御膳。这油茶，益肝健胃润肺补肾，提神生津，味道浓郁、浓而不腻、芳香可口。

　　此外什么山木耳、山韭菜、野菜土鸡蛋、鸡头参、野鸭野兔等山货美食更是应有尽有。赶明儿给你换着花样的吃。”

　　山下的食肆咋不招她十七哥去做广告呢！缺乏营销意识啊。

　　韩夫人慈爱的舀了一小碗清炖羊肉放到她面前，柔声说道：“你十七哥说的在理，今后想吃什么就尽管告诉我们，若是山上没有，就叫你爷爷你哥他们下山给你买，这里也是你的家，千万不能委屈自己。明白吗？”

　　玲珑乖巧的点头应好，等王涂之和韩夫人都起了筷子，才低头喝汤。东阳见众人待她极为亲切，玲珑也安然自若，不禁十分欣慰，夹了青菜到她碗里，轻笑道：“看，大伙多疼你！你要多吃些才是，我们慈衣的手艺可是一点不比咱家你最喜欢的卢师傅差。”

　　这云台山上清淡而营养丰富的第一餐，吃得温馨又愉悦，却不知正是玲珑美食梦魇的开始。

　　由于王老头又成功拐来了张家的宝贝丫头，导致他席间兴致高涨，特意开了一坛桂花酿与众人共饮，热烈欢迎玲珑小友的加入。

　　可惜没一会儿，只被允许少饮的冯十七就发现他的小友脸色发红，神情恹恹的，身子有些摇晃，连忙伸手扶助她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玲珑斜斜的靠在他身旁，小声哼唧：“嗯，有点晕。好像又发热了。”

　　十七闻言，伸手探她额头，不觉异常，又不放心的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果然是比自己烫些。

　　尚不及开口，王涂之已经放下酒杯，拉过玲珑的手把脉，“大概路上累着了，病又反复起来，你俩送她回屋躺着吧，我去煎药，吃了药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起开始每日泡温泉驱寒。”

　　东阳怕她到新地方睡不安稳，又嫌她那间屋子长年不用少人气，便抱了她回自己屋躺着。

　　玲珑喝完药，吃了十七弄来的柿饼甜嘴，明明昏昏沉沉两眼无神，却死抓着他俩，东拉西扯的没话找话说，就是不肯睡觉。

　　“乖，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东阳无奈，只好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又被她硬拉下来。

　　“禾苗，你是不是害怕呀？没事呢，我们都陪着你，快闭眼睡吧。”

　　十七哥不愧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这样都能猜到！其实也不能怨她，实在是刚才回来的路上那个风声太怪异了，还有那些个黑乎乎的山影实在很像妖怪，恐怖的很。

　　估计十七哥也是害怕的，不过是男孩爱面子逞强不说罢了，要不他咋知道她心里想啥，干脆自己好心点，也让大哥陪陪他吧。“那你也躺床上，我们仨一起睡！大哥睡外边，你睡里边，我睡中间。”

　　她表扬自己，真是个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可十七不想领她的情，“这床很小啊，你不嫌挤吗？”

　　“不嫌！再说挤着暖和。”

　　好吧，幸好她个头小，三人睡相都还好，十七认命的回屋搬被子，脱了外衣，爬到床里面躺好，一只小手立刻伸进他被窝死拽着他的衣袖。

　　东阳给他俩掖好被子，熄灯，上床，又一只小手死抓着他的大手不放。

　　东阳想看来有必要找时间帮她克服一下心理障碍，以后日子长着呢，小姑娘家总不能天天和他们挤在一起才敢睡觉啊。

　　“大哥，换个地方睡，会不会见不着云姐姐呀？”

　　“你闭上眼睛快些睡，一会儿就知道了。明早好告诉我们你今晚看见了啥。”

　　“嗯。”黑暗里只剩下细细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