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素影荷华

8、好生辰

　　日子就在这样看似躺得快发霉，实际忙得很精彩中悄然而过。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很特别，除了要祭灶王爷，还要恭贺玲珑姑娘七岁芳辰。

　　不过对她来说这恐怕是记事以来，过的最不自在的生日，手脚不便饮食忌口不能见风，想去外面玩纯属做梦。怎比往年此日，家人总会带她逛市集下馆子凑热闹，有时更让她自己挑选喜爱的物件买下作生日礼物。

　　好在没耽误她敛财，礼物没少收，衣服首饰小玩艺儿应有尽有。

　　一大早屋里就开始人进人出的，再忙的人都抽空儿来看她一眼，张爷爷因着生意的缘故近年来常驻京城，按理今日本该他们全家回张家老宅拜见父亲，因着玲珑不能出门的缘故，老头子不做计较的中午特地亲自跑来给宝贝孙女庆生，李家老两口因儿子不在京中，左右无事也跑来陪外孙女叙天伦，以至来冯家的人越来越多。

　　张建安夫妇不好意思起来，鸠占鹊巢啊！

　　冯家夫妻倒不介意，他们二人父母皆已不在人世，与冯家其他兄弟还不如张建安亲厚，张李两家老人也算是看着他俩长大的，平素待他们也与亲生孩子无二，老人能来，他们自然尽心招待侍奉，乐得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频添几分人气喜庆。

　　今日难得众家凑齐，中午干脆叫厨房准备一大桌酒席，三位老人，张家四口，连带王涂之夫妇和与他们同来的悦慈，以及冯琼玖一起入席吃顿热闹的小年饭。

　　玲珑手还不能拿筷子，坐在汀兰身边，任由她娘喂着吃寿面。

　　同吃寿面的还有一个十七，本来他是腊月十七生日，但见玲珑趴在床上可怜兮兮的嚷着她又不能陪他吃喝又不能跟他出去玩，便哄她说自己先不过，等到二十三，陪她一起待在屋里吃寿面好了。

　　玲珑吃的差不多了，见大人们酒兴正浓，言谈正欢，没人注意她们，便倾身趴在身旁东阳的肩侧，悄声对他和紧挨着坐的十七说：“前几日云姐姐知道我生日，昨天特意给我买了个叫生日蛋糕的甜食，好吃的紧。我请她找了个眼下可以用的方子，今天一早告诉厨房试着做了，晚上你们祭完灶王爷回来吃。”

　　“好，我们也见识见识那能让你说好吃的生日蛋糕。”东阳轻笑着抚她坐稳，满眼宠溺。

　　十七放下手中的筷子，也悄声道：“行，那晚上我们一起把礼物给你。吃那什么生日蛋糕是她们过寿辰的习俗吗？”

　　“嗯，据说最早是西方胡人传过了的，后来成了本土的风尚。吃的时候还要许愿吹蜡烛，唱生日歌。我都记下啦，晚上也给你照样庆祝一番开开洋荤。” 玲珑正得意的解释，抬眼看见王涂之往他们这边瞅过来，连忙闭了嘴。

　　王涂之朝她招招手，笑道：“丫头，过来！看王爷爷给你准备的礼物，你可喜欢？”

　　席上的人都停下来，看着王涂之打开蓝布包裹，拿出一个标满穴位的小木人和一本书。

　　东阳眼尖，看清书名是《千金要方概论》，心想这是师傅根据药王孙思邈传下的《千金要方》加上他多年行医心得所编写的本派医术入门之作，自己也只是知道并没有研习过，此刻送给玲珑, 莫非是要收她作徒弟承袭医术? 不禁出声：“师傅您这是……”

　　不待他说完，张家爷爷已经率先反应过来，接口质问：“王老头儿，你已经把我们东阳和十七拐到门下啦，成天留他俩在山上不让回家。这会儿莫不是准备连我们唯一的宝贝孙女也要一起拐走，拜你为师？”

　　按当时世俗标准，这三个老头儿都不能算太正常，行事眼光一个比一个古怪。用玲珑后来的话总结就是：其实不是他们怪，只是他们太现代，不拘小节思想前卫开放而已。

　　三人彼此惺惺相惜，终日以斗嘴打压对方为乐，平时各自得意的焦点分别是：

　　张爷爷：老王头儿没孩子；老李头儿就好显摆自己有个能干的女儿，结果还是叫我家四小子拐进我们张家门来，替我们张家管事，还给我们老张家添了俩宝贝孙儿。

　　李姥爷：老王头儿没儿没女没孙子，只能逗弄别人家的小子，怪可怜；老张头儿，生个不争气的四小子把我宝贝女儿气回娘家，正好，我乐得姑娘常侍膝前，我外孙孙女更是和我亲厚。

　　王师傅：你俩能耐？生儿养女的，结果我啥也不做，你家孩子照样孝敬我，孙子孙女全跟我生活，看谁气死谁。

　　此刻，事关矛盾焦点，难得张李两位立时统一战线，高度提高警惕。一听张爷爷质疑，李姥爷急忙连声附和：“你想都别想！我们可就这一个孙女承欢膝下了，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拜你为师！”

　　王师傅这个乐呀，心情好的不得了！“二位放心！我可不敢收玲珑为徒。这孩子乃老夫忘年小友，于医术之道常能提点老夫一二，我只敢与她交流探讨，哪能作她师傅啊。”

　　大家听他这疯言疯语，见怪不怪，反正他时常有歪论，只要他不是收玲珑为徒也不和他纠缠，二老松了一口气，重新端起酒杯道：“记住自己说的话啊！”

　　酒还没喝进嘴里，王师傅慢条斯理的扬起奸笑，开口：“那是自然！不过这孩子此番受了重伤，救治又延误了时机，寒毒入体，若想根除，需得我的医术加山中药泉浸浴调理个七八年的。我已经和他爹娘商量过了，过完年就带她和我们一起回山，到时我有大把时间和我小友切磋医术！”

　　张李两位老人家的心情就像桌上羊肉锅里咕嘟沸腾的肉片子，上下翻滚！

　　他们可以为任何事斗气，可是不能用孙女的病斗气。

　　这是哑巴亏啊！眼刀齐刷刷砍向张建安李汀兰夫妇：两个不孝子，为何不先跟我们商量一下！

　　嗛，跟你们商量了玲珑就不要去山上治病了，你俩还有别的办法医她？

　　“爷爷，姥爷，你们别难过！禾儿也舍不得你们，到了山上我会每天按时吃药，多泡药泉，争取早点儿好，早点儿回来陪你们。你们要是想我了，也可以上山去看我呀，到时候咱们大口大口白吃白喝王爷爷家的酒肉，省咱家的本钱！” 安抚完毕，还不忘再咳嗽两声，证明自己治疗的重要性。

　　末了，还不忘对王涂之狡诈一笑，“小狐狸！我喜欢！人才！”惹王老狐狸心中暗喜。

　　看吧，谁有他家孙女好！精明会算账不说，一句话就弄的他们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他们家的血脉还是和他亲，还没去呢就算计好他家酒肉、盼着早日医好早日回来，就怕家里人担心惦记！ “乖，你安心养病，我们想你了就去看你！”

　　这么好的孩子为啥要受这种罪啊？！心情不好，继续迁怒罪魁祸首张建安！

　　祭灶仪式是在黄昏入夜之时举行，请灶君吃吃喝喝，贿赂灶神，让他醉饱上天，不要议论人间短长，回来时最好带点儿钱来分分，祭灶不仅是为了免灾，更重要的是为了祈福。

　　俗语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故而女眷回避。东阳和十七均为长子，晚间各自随父亲祭拜了自家的灶君，便拿了灶糖油饼等节食匆匆赶来玲珑处，随她开“洋荤”。

　　玲珑屋里的人自晚饭后就都被她特意支开，父母长辈过来探视时，她装作倦困，早早躺下假寐，待他俩一回来，立刻翻身坐起。指挥二人在暖榻上摆好食案，献宝似的摆出走简朴路线的蛋糕：圆的，白糊糊，上面撒着绿色的茶末，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十七哥莫怪，厨房第一次做着东西，模样实在是差了点，不过味道还差的不远。咱们先凑合着应景，等我手好了，亲自研究一番，明年一定给你做个像样的。”

　　“好！”十七笑的很温暖，他在意的是眼前的“景儿”而非真正的蛋糕，但是明年的他更期待。

　　东阳却头皮发麻，这类似发霉长绿毛的点心真的能吃吗？“那个蛋糕……呵……这些蜡烛作何用？”看着眼前一包用来点灯笼的红色小蜡烛，不耻下问。质疑蛋糕会招惹妹妹不痛快，还是算了，今天就是毒药他也吃了！

　　“十七哥今年满十二岁，便在这蛋糕上插十二支蜡烛，点上。再把屋里其他的烛火都先熄了吧。”

　　“插在蛋糕上？！那不弄坏了，还怎么吃？！嗯，算了，看你能搞出什么新鲜来！”东阳依言摆弄好蜡烛，又拿来两个引枕放好，让她倚坐的舒服些。吹熄了其它照明的烛火，和十七并排坐在她对面，期待后续发展。

　　“十七哥，祝咱俩生日快乐。我给你唱首云姐姐那边祝寿的小曲儿，你可听好了。”烛光下的笑颜，灿若星辰，惹人炫目，不过笑的怎么看怎么有点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一段唱完，两人傻愣当场，虽说一句没听懂，但咋听也不像祝寿的，十七满脸郁闷：“我能问问为啥吐我不？从头到尾我只听清楚‘吐油和吐十七哥’。这还没吃东西呢就开始吐了，你恶心人不！”

　　幼稚小屁孩儿费了老半天劲儿学这绕嘴的英文歌，不就是为了显摆和作弄人嘛！ 此刻奸计得逞，乐不可支，大笑的前仰后合，直到十七被她笑的脸色微变，她自己也伤了气的轻咳起来，才勉强正色道：“刚才那是用英文唱的，是西洋藩话的原音。这一遍你可仔细听好啦！”

　　敛不回唇边的笑意，玲珑神情柔和而专注的又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十七哥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快乐！”对上意料中满是欣喜的俊眸，欢快说道：“现在闭上眼睛，对着蜡烛默默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熄蜡烛，把蛋糕切开分给我们吃，你就会永远快乐啦！”

　　十七满眼笑意深深的看了她一下，对着烛光虔诚的闭眼，就许她平安康健，愿她永远快乐。一口猛气吹熄了十二支寄托心愿的红烛，心情愉悦的切好蛋糕分递给两人。

　　东阳对着手里这个实在不咋好看的点心评估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的咬上去。终于明白为何称好美食者为饕餮，面对新鲜产品那是需要魔兽的勇气啊！

　　他皱眉咽下，有些腻味，不喜欢但不算难吃，“嗯，不太甜，有红豆鸡蛋和茶香味，口感滑滑的，有些奇怪。这层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嘻嘻，看来大哥味觉不差嘛，这叫抹茶红豆鲜奶蛋糕。这层白糊糊的东西就是快速打发的奶油啦。通常是将鲜牛奶装入桶、罐中发酵，待其变酸后用木棍上下反复搅动，直至奶和油分离，漂浮在上面的白色油脂，撇出来就是奶油。这是胡人常用的做法，咱们吃的这个就是陆师傅托人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只是味道不如我在那边吃的好，等我好了，一定要自己做来试试的。十七哥觉得这蛋糕如何？”

　　“我暂时不予置评，等吃了你亲自做的再说。”十七一直挑着好看的眉傻笑，他盘算着今后的目标是把她的动口能力发展成动手能力！

　　“行，你等着吧，一定让你吃到满意的！ 这个蛋糕也吃完了……现在大哥，你是不是应该率先表示一下？”一双粽子手毫不客气的伸到东阳面前。

　　“小土匪，少不了你的礼物！惦记一天了吧？坐好等着，哥哥我去拿。”

　　再进屋来，东阳手里多了二个笼子，各自关着一对鸽子。左手的一对通体雪白，只有颈间雀金绛羽，尾羽深灰，红火眼砂，甚为灵动俏丽；右手的一对通体灰黑，颈间也是雀金绛羽，两翼掺着亮灰色的雨点斑，赤色眼砂，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东阳将白的递给玲珑，灰的递给了十七，“我自前年开始驯养了数十羽信鸽，这四羽长相耐力方向感都是最好的。去年起我特意开始训练它们往返山上与家中，现在已经完全出师了。这鸽子就留作你们和家里联系用吧，今后可要好好的喂养它们。这礼物可还合你们的心意？”

　　“原来见大哥成日用谷物饲弄鸽子，想不到是在训练飞奴！竟然不告诉我！”十七欢天喜地的接过笼子逗弄鸽子，此刻分明一个拿到心爱玩具的皮小子，哪还有半分平日装出的沉稳样儿。

　　玲珑从小也喜爱动物，这礼物自然合心意的紧，可惜手不能动，只好眉眼带笑的对着笼子咕咕叫，异想天开问东阳道：“是不是有了它们，今后我到哪里它们都可以随时给我送信？”

　　“哪有那么神！一般来说信鸽是靠寻找自己的窝而往返送信地点的，送信的范围路线是要经过训练的。它们是不会追踪主人的，所以这两羽只能帮你送信回家。听说塞外牧人驯养的雄鹰倒是有此功能，将来若是有机会得了一定送你。”

　　“嗯，一言为定！现在先从鸽子养起将来才好养鹰！不过我没养过鸽子，不知道要注意什么，大哥你要帮我们照看些的。”东阳点头应好，见他俩喜欢，只觉一番心血没白费，心下也很是高兴。

　　玲珑看向十七，“十七哥要给我的宝贝呢？”

　　十七挠了挠头，自己不好意思的先乐起来：“先说好，我的这个礼物你可不能乱用啊，否则大哥可是要生气的。”

　　“噢，这倒稀罕了，你给她啥东西能让我生气？”

　　“东西不会让你生气。不过她要是把我这礼用在你的礼上，我保证你一定会很生气！”言罢，拿出一个男子手掌大小的弹弓，弓杆以铜制，内衬牛角，外附牛筋，弓弦用鹿脊筋丝，弓把底部挂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用洋槐子粉、砖面、细铁砂等混合制成的槐砂弹丸。

　　玲珑一见，两眼放光，迫不及待的用手腕轻夹起弹弓，大声笑道：“十七哥诚不欺我！你真的给我作了一个！那你答应我等我大些教我骑马射箭也要一并当真，不可失言！可惜我现在角色扮演小叮当，无指手玩不了这弹弓！”

　　旧年玲珑见过冯靖尧考较十七骑射功夫，格外喜欢他的弓马，缠着他要学，十七怕伤着她，推托她太小没力可以先给她作个弹弓玩，等她大些还是兴趣不减再教她骑射。事后不久，弹弓就给她做好了，可她没再提起，他也就没主动给。

　　本来他还在犹豫一个女孩子家要不要给她玩这种东西，但自落水事件后，深觉她还是学些自保防身的东西好，这个弹弓算是个开头，可以练习眼力和准头，等回到山上，她身子好些，一定要她学些功夫防身健体。

　　东阳其实和十七存了一样的心思，并不反对她学这些男孩子的玩艺儿，但是见十七给她做了槐砂弹丸，多少有些不放心，交代道：“这东西不许在府里和人多的地方玩，更不可用来乱伤人畜。你要喜欢就带上山再玩好了。十七，你有空给她做些泥丸，这槐砂弹丸威力大，她还不会控制力道，莫因此伤着谁。”

　　十七点头应是，玲珑连忙爬到她大哥身旁，两臂从后攀上他的脖子，讨好的笑道：“大哥所言极是，小妹一定谨记在心，不单不会伤人，更不会伤大哥给的鸽子！”

　　心情无限愉悦，不等十七开口，乐呵呵的对他道：“你自己打开那个放我杂物的包裹，最上边儿放的就是我要送你的。看你可喜欢？”

　　十七依言找出一个方形荷囊，银色缎面湖蓝滚边，用同色的湖蓝丝线并葱黄丝线绣了株飞蓬草在中间，底边上绣着几棵叶叶相连的禾苗，旁边也没有打穗子作多余的装饰，背面一个活绊子方便挂在腰带上。

　　绣工手艺都不是顶好，但是式样简单大方，很配十七，他单手用拇指摩挲绣着的禾苗图案，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喜欢，“你亲手做的？”

　　“自然是我亲手做的，还好我上月就早早做完了，否则这会儿伤了手，着急也没用。你打开看看里边，特别吧！除了能放零碎杂物，这还是个小药囊！我特意把它分成多层，最外一层并排缝了六个细小的瓷瓶，每个瓶子都装了常见应急的药物，是王爷爷特意给配的。紧挨着的那层放的是些干净的药棉。平日练武少不了磕碰，把这个带在身上应急最合适不过啦。当时只为了找合适的小瓶子可就费了我好大功夫。怎样？小妹的礼物，十七哥可喜欢？”

　　“很好，很喜欢！”这个答案意料之中嘛！她送的他们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何况是她刻意为他贴心设计的。

　　“那就好，上边绣的飞蓬草一见便知是你的东西，别人用不得。下面的禾苗自然是我玲珑出产的标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既喜欢，以后就要日日戴着！”

　　“好！我就一直戴到坏了你再给作新的好了。”他答的干脆，应了她便自然不会辜负这番心意。

　　“等我手好了，也给大哥做一个。中间绣个太阳好不？”大哥今天很可怜，没寿面吃还要送双份礼，作为有良心的亲妹，她有义务安慰一下他。

　　“嗯，我等着。你快好起来吧，你可有好多事要做，我都给你记着呢。”不错，这会儿都还记得大哥，没白疼！但还是有必要提醒背后的小人儿，要言出必行，不能瞎承诺。“大哥不想你变猪头，所以你千万不要食言而肥！”

　　“……”

　　多有趣！他拿出只鸽子，他便拿出支能伤鸽子的弹弓，然后她再拿出个能医伤的药囊，他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啊？还是应该叫一物降一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