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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何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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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着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车外北风呼呼作响,天色也渐渐变得昏暗不清。
十七低头给枕在他腿上酣睡的人重新整了整盖在身上的毯子,玲珑闭着眼微扭了一下身子,头也随之侧向他温暖的怀中,伸手理好她垂落在脸上的散乱发丝,额角上小小的淡粉色桃花疤痕显出来,十七看着不觉无声笑了。
当年因为担心这在脸上明显处的伤口留疤难看,她在家不知哭了几回,后来还真让她这个乌鸦嘴一语成真,她那天生的疤痕体质一旦受伤愈合极慢且极易落下印子,何况伤后一年当那些口子不再疼痒,她也就时常忘记按时擦药。
这些年在山上,她倒是不如小时候那般在意容貌,甚至连镜子也很少照。犹记得那日在桃林里玩耍,突然发现她额角处的这疤痕怎么看怎么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说出口时本还担心她会不高兴,不想她照了镜子后干脆沾着胭脂把它描染成一朵更加张扬娇艳的桃花钿,美滋滋的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声称这是有祥瑞的个性美标志。
此后玩笑,她得意炫耀自己连疤痕都非凡态俗品,实乃“天人之姿”。只怕在她心里连伤疤也是分美丑的,又不见她四处炫耀颈间那道糖葫芦签子刺伤的“凡态俗品”。
思及此,十七不禁握住她露在外面的左手,翻开衣袖,用拇指轻轻摩挲腕间那道细长泛白的疤痕,不知这道疤痕在她心里又是美是丑呢?她,可会介意?
四年来,那铺天盖地的猩红血气仿佛长进了他心里。他想终他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感受,疼痛,恐惧和难以言明的震撼。
含清,很美的名字,却是一种可立时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有多大。
宝石草,山中常见,多与毒常春藤伴生,花瓣淡黄色,略带橙红色斑点,种荚爆裂时会射出刺激性汁液,触之即会皮肤麻痹溃烂;夺命草,高约一到两尺,茎基部着生长条形叶,花茎顶端生绿白色六瓣花,毒性嘛,看名字就知道啦;野水仙,亦是全株有毒,球根毒性特强,食用即会引起头痛、恶心和下痢。
含清汁主要就是取这三种植物最毒处汁液按比例调配的,经特殊萃炼后几乎无色无味与水无异,中毒者腹痛如绞全身抽搐,心脏等器官麻痹衰弱,两刻钟内可快速毙人性命。有解法,过程却极其复杂且用药珍贵并以新鲜热血送服方可,中毒者往往没能力或没时间等到凑齐药物就毒发身亡。
所以说十七命大,那日他误饮的是玲珑调制来在小动物身上做实验用的,经稀释后成分剂量都不足,杀伤力大减,更巧的是玲珑被他师傅终日用各类珍惜药材调养着,一心一意想把她养成百毒不侵能医百病的药人。玲珑明白解法药理,想到自身状况,情急之下索性割腕喂血放手一试,把十七死马当活马医才成功挽回他性命。
瞎猫再次撞到了死耗子,充分证明玲珑是一只有运气更有实力的瞎猫!况且运气本身就是一种实力!
当时,十七喝了玲珑牌药血后,没多大会儿就缓过劲来,急忙用他生日时玲珑送的荷包里面的药和绷带给她止血,本来就气血虚弱的玲珑强撑到见他好转,登时就昏了过去。
十七不敢耽搁,费力的背着她踉跄的奔回家,两人一身血污的凄惨模样吓坏了悦慈和韩夫人,火急火燎的差人去山庄找了王涂之回来救治。
其实玲珑也就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醒来后就看见那个她叫爷爷或先生其实是师傅的老头用一种几近疯狂的炙热眼神盯着自己,那样的眼神让她相信自己其实不是人,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是太上老君的仙丹,是南极仙翁的灵草。
然后,她开始在兴奋与委屈的两极奔跑,在冰点与沸点中饱受煎熬。
重大科研课题的突破让王涂之和她激动不已,恨不得放出所有的血彻底测试分析抗毒药效。他俩正沸着,东阳和十七已经怒到极点!小的不懂事老的更过分,竟然把她妹妹当小白老鼠用来做人体实验,神医就能这样啦?可恨他是师傅惹不起,一肚子怒气只能冲小的撒,两人化身为万年寒冰,冻的玲珑看见他们就哆嗦。
想当初东阳一回山就听闻此事,气得二话不说把她夹起按在腿上,照着屁股上就是几巴掌。也就是说生平第一次玲珑姑娘被她大哥打了,而十七破天荒的在旁观战没有护她。
玲珑明白大哥再三嘱咐远离毒药自己却阳奉阴违,更累十七中毒险些丢了性命,当时危急情景历历在目,内心深感愧对他们惶恐不已,这顿打挨的是既不敢求饶也不敢叫屈,还小心翼翼的讨好赔不是,只可恨本事件中另一间接涉案人因着身份超然不受此责难,且极不厚道的不但不替她求情,还努力装作置身事外。
尽管如此,两个医学狂人的学术热情丝毫不减,在曙光初显后,这点挫折又怎能阻挡他们迈向不远处的成功!两人的地下科研工作依旧悄无声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这些年来,玲珑多次企图策反东阳十七,从未成功,只勉强让他俩认同了自己百毒不侵的身体优势,却仍然坚决抵制她放血治病配药,并要求她和师傅彻底封锁玲珑药血可医百病解千毒的消息,惟恐外人知道后她会变成长有长生不老肉的唐僧,引起各方妖魔鬼怪的关注。于是玲珑继穿越事件后,又多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十七回忆间,马车停下来,挑帘张望,原来已到了投宿的地方。
轻轻摇了摇还在睡的玲珑,低声唤道:“醒来了!到客栈了,等会吃罢饭好好睡。快起来!” 怀里的人嘤咛一声不情愿的睁开眼半眯着,也不起身,只管木钝发呆。
十七从身后用力撑起她,顺手拿披风裹住抱下车去。
韩夫人被悦慈挽着迎面过来,见十七牵着仍是一脸迷糊的玲珑,含笑摇头,替拉好她披风上的帽子,“丫头,又睡着了?车上不冷吗?”
玲珑强打起精神玩笑:“不冷,冬天到了我也要冬眠嘛。”
十七若有所思的睨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扯着她不着痕迹的落后几步,待到韩夫人她们跨进店门,低头悄声问道:“你怎么回事儿?近来总是睡不够似的,醒来也昏昏沉沉又累又乏的样子,别跟我说你真要冬眠了!身子不舒服吗?”
“唔……. 我也说不清。身子倒是没不舒服,只是容易倦。我总觉……”
“你俩不进去,站在外边嘀咕什么呢?寒天冻地的,禾儿刚好点,还是仔细些好!快进去!”安置好马车行李的王涂之领着两个小厮过来,推着他俩进店,玲珑只好住了口。
用过晚膳,十七趁悦慈还在韩夫人处服侍尚未回房,赶忙端了药汁去找玲珑说话。年初柳叶嫁给了王涂之身边的药仆远志,东阳特意把她爹娘也安顿到山庄当差,这次过年留他们一家人在山上团圆,并没有跟着玲珑伺候,玲珑便跟悦慈住在一起。
他进门时,玲珑已经拱被窝里了,拽她出来喝完药,安置她重新躺好,十七索性坐在床边听她说话。
“嗯……我身子一到冬天就这样,没啥大毛病,你别担心!只是近来心里极不安稳罢了,这几个月,云姐姐的身体变得极差,已有油尽灯枯之象,先生也无能为力。
如今她自己并不见求生之志,只说自己明白自己的身体,大约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这五六年的时间本来就是我和先生帮她从老天爷手里挣回来的,且有我陪着,她过的很开心,要我不必担心难过,顺其自然就好,还和我玩笑说搞不好她死后就能魂穿到咱们这里来和我做家人了。
你知道我最初学医就是为她,我心里也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这样……我…… 我不知道…… 我只能让自己拼命睡,好多陪她会儿,说不准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前我睡后在那边怎么玩,醒来照样神采奕奕,可这回不行,我在哪边醒来后都觉得疲劳不堪…… 十七哥,我说不清我怎么了…… 有些怕…… 但更多的是无力和哀伤,偶尔看见她疼的要命时,我甚至想不如给她下药让她早点儿去了也好,再不受这病的折磨了,这种感觉压的我喘不过气…… 这和你上次中毒时我那种恐惧,无论怎样不要你有事的感觉完全不同,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我不仅很没用的救不了她,竟然连救她生的心和希望也失了…… 还想她死!……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能这样?……”
十七看着她红了眼眶却没像小时候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眼神迷乱,有自责有痛苦,忽然觉得她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有了困难就会先跑来找哥哥哭诉撒娇的小丫头,今日的话他不问她也许不会主动说,那么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些,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会自己思考,在意自己的行为责任,尽管仍然有些懵懂。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她的成长独立感到高兴还是失落。
玲珑哽咽着说说停停,声调低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到后来已经不知道她是在说给十七听还是在责问自己,一张原本精致俏丽的小脸此刻看起来竟是那般脆弱。
十七心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直视自己,打断她的低语说道:“禾苗,你听我说!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你早就明白医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不是吗? 你们都明白看清了此时已无药可用,何必再让她受更多的痛苦折磨呢,你真心喜爱她想她好才会这样想的,你没做错什么,当初她自己不也是这样想,才会不选择康复机率极小的治疗而把剩下的时间拿来随心所欲快乐的过活嘛。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多陪她,让她开心,也让自己开心,这样她才能安心的走,这也是她最后想看到的呀,傻丫头!”
“是这样吗?”玲珑有些激动的用力握住十七的手,双眼紧紧盯住他的目光,企图在里面找寻能够解放自己的希望。
“你应该想,既然老天爷让你们相见这么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了,也许真会像她说的搞不好她死后就会到咱们这里来和你做家人。即便不是如此,她这一生孤苦无依,活的并不快乐,来世投胎到户好人家,有家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的,难道不是更好吗?”
“…… 但愿真如你所说吧。”好半晌,她幽幽的吐出一句,像是送出一口郁积多时的闷气。手上也松了力道,闭上眼睛,轻声低喃:“十七哥,你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可好?”
十七带起她露在外面依旧抓着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嗯,你安心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起身吹熄灯,又回床边坐下。
窗外北风还在呼啸,苍凉的月光透过窗纸映进来越发显得惨淡,黑暗里他凝视着床上努力入睡的人影,嘴角又一次无声的向上弯起,他们都长大了,这些年她早已不再缠人陪她睡觉了,可一遇事…… 她能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