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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白蛇传·藕粉 ...

  •   净慈寺的钟敲得前所未有的急。大雄宝殿内,毗卢遮那佛跏趺坐于莲花瓣上。万灯齐亮,众僧念诵金刚静心菩慈经咒。字字句句,念给那舍了禅杖、褪了念珠的叛徒听。
      法海道行虽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又不愿伤害同门,所以坦然就擒,已被封住神识。

      许宣听小沙弥说了过程,愤慨难当。前世,他就是被一群和尚逼着落发出家才酿成大祸。
      “姐姐莫怕。我们一定会把姐夫抢回来!”

      何似紧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菜单上的最后一道是藕粉。真正的西湖藕粉不出自西湖,但这道“藕粉”,却一定与西湖相关。
      她不由想起那句佛偈: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何似不安地看向白蛇。聪慧如她,早从丈夫的只言片语里推算出命定结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只不过,她信命,如今却要为了腹中骨肉,与天争三分。
      “姐姐放心。素贞自有分寸。”

      一行人直闯山门。法钦禅师挡在殿前,冷声道:“师弟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现如今经过劝说,决意留在寺里继续修行。你们走罢。”
      “放屁!还我姐夫来!”
      许宣一改往日的斯文。法钦鄙夷道:“你夫妇二人已犯了天条,不但不知悔改,还敢在佛门口出秽言。”
      虞青抱着宝剑站在一旁,打了个呵欠:“还他妈废什么话。打啊!”
      情敌之间竟然达成统一。顿时,一个提剑飞身,一个撞上人墙。

      素贞护夫心切,擎剑上前。何似也哆哆嗦嗦地摸出菜刀。法钦那边祭出佛门斩妖的结界。空寂古刹里刀光剑影。

      虞青见己方势单,挥剑为号,召唤湖中水族前来助阵。这群每日闲来无事的虾兵蟹将,好容易有个乐趣,一个个摩拳擦掌各显本事。湖水泼泼狂滚,天地无光,人间要成炼狱。

      许家姐弟不会武功,背靠背站在一起。何似忙喊:“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一定将演变成僧妖斗法,水漫南屏山,那便是实实在在的重蹈覆辙。
      许宣何尝不明白。可是,攒了两辈子的怨气哪里这么容易消解。他不为别的,也要讨回一个公道。
      何况他们并非毫无胜算。

      许宣忙问:“姐姐,有什么法子找到法海?”
      何似正好抬手防守,灵光乍现。她攥紧佛珠,集中一切思绪于法海。闭眼,再睁眼,还是面前一个个作势攻击他俩的武僧。
      “姐姐小心!”
      许宣拉过何似挨了一拳,嘴角流了血。正与法钦抗衡的素贞被这抹猩红激出恼怒,化出原型,催动法力。法钦禅师也解下袈裟护寺。
      认输?
      佛珠!
      何似以刀割破食指,血珠打在佛珠上。

      喝!破!

      风云变幻,只见龙吟方泽,龙行龘龘,直冲九霄。那是法海的刺身,更是他的化身!
      法钦见连捆仙索也拿不住师弟,急忙甩开素贞。此刻他也不顾什么道义,勾手锁住何似的命门。
      “无耻!”虞青大骂一声。
      法钦耳红面赤,他是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送死。

      法海走出大殿,凝视法钦,沉声道:“不要逼我。”

      一干人等僵持不下。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空中传来佛音。

      是那个点茶的老汉!何似终于知晓他的身份,东来震旦,只履西归;九年面壁,一苇渡江。他竟是达摩祖师。寺内武僧,水中兵卒,纷纷放下武器,所有的干戈回到原点。
      两僧,两人,两妖,一敌五。为何不能开花结果,化干戈为玉帛?

      法钦沉默许久,双手合十:“师弟,好自为之。”
      法海回以一揖,疾步走下台阶,牵过何似的手,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而珍重。

      “咱们回家。”

      ——家却在回不去的远方。

      尽管各方已偃旗息鼓,然而西湖的水就像一头肆虐的猛兽。水位越涨越高,漫至山门。
      “有妖作法?”法海皱眉,平地腾空而起。何似下意识去拉,仅揩过他磨损的衣袖。

      虞青适才打得酣畅,正调匀呼吸。一听这话也化出真身、鱼跃浪里。
      许宣扶着素贞捡了一处台阶坐下。素贞动了胎气,脸色极为难看,又放心不下:“确是有什么作乱!姐姐与官人是肉体凡胎,千万小心!”

      天地仿佛退回鸿蒙,乱作一团。何似怔怔,在苍茫间牢牢锁住那个傲然屹立的影。

      法海御水直飞云霄,看得分明。湖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个不停,湖心形成深不见底的旋涡。他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虞青在下首探出头骂道:“秃驴!你哪只眼睛看见是妖!”
      青尾一扫,拨开白雾。

      站在湖中央的是个道士,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威仪凛凛,道貌堂堂。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道童倒很眼熟。

      “瞎道士不死心,还敢找帮手!”虞青不屑地吐出血沫:“人?呸!”
      素贞一听便知不妙,撑起身大喊:“不可鲁莽!”
      哪里还管得住这个执拗的愣头青。虞青已如离弦箭,射向死亡。

      风起云涌,只见一员神将从天而降,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手持六宝镶装剑,腰系蓝天碧玉带。在他面前,区区五百年道行的青鱼也是幼稚生。
      素贞咬破舌尖,试图以白练拖住鱼尾。却是徒劳。

      咣!
      神的宝剑砍上佛的禅杖。

      “法海!”

      虞青被气冲得鲜血淋漓,蜷成一团,疼痛万分,犹在强辩:“谁要你这秃驴出手!”
      法海不理会,只是手执禅杖,目视下方。
      那里有除不尽的不平,也有他不得不辜负的新娘。
      何似也在仰头看他,看他背后苍天。乌云极低,触手可及,却是遥遥无归期。

      “好!好!”道士抚掌笑道:“果然是金山寺法海禅师。”
      法海面露厌恶之色。
      道士又笑:“论辈分,禅师是我的好侄儿哩。”

      原来这人原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人皆呼为奚统制,与张宪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风波亭一案,他选择明哲保身,借口学道,躲进龙虎山,改作奚真人。自诩是上界三清客,蓬莱物外人。

      奚真人抚须道:“湖中黑气起,妖怪缠害人。禅师以为如何?”
      虞青又要为妖叫屈,胸口疼得开不了口。
      却听法海道:
      “别他妈废话,打吧。”

      言毕,一杖直击奚真人。对方有神将,他便请来五方揭谛。一时间,双方在云上斗得不可开交。

      人间湖水涌动如潮生。却听一声悠扬的叫卖:“吃汤圆啰!吃汤圆啰!”
      何似与素贞相视,惊讶不已。而那白发白须的老头儿挑着担子踏浪前来:
      “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两人俱是跪倒在地:“求仙祖解厄!”
      “这不过就是寻常的汤圆。”吕洞宾笑眯眯地说。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搛了一个漏了馅儿的给她们看,黑芝麻拌着糖浸润在荤油里。

      何似飞快地思索。倘若汤圆不再寻常?
      那便是西湖藕粉。

      她转念间有如进入无人之境。无风,无水,唯有一灶台,水落石出,藕断丝连。磨浆、洗浆、漂浆、沥烤,传统工艺至少需要数日才能得到藕粉,色如才露尖尖角的粉荷。
      有了藕粉,便可以替代糯米粉,包上桂花、橘饼、果仁等馅料,撒上藕粉滚匀做成圆子。
      食时,用清水将其煮至浮起即可。怕不够甜,再加些糖。

      吕祖已化作他常用的清俊模样。白衣猎猎,青丝微扬;把玩折扇,端的潇洒。
      煮熟的茶色圆子像是经年的荷,巧了,她也姓何。看她端着碗的模样,有几分伶俐,也有几分青涩。他像是想起什么少年旧事,绽开一笑,指点迷津:

      “……解厄还须血祭三潭。”

      * * *

      苏翰林疏浚西湖,留有三塔为界,实为镇守一方平安。时局动荡,趁乱作祟。血祭三潭,献祭者与塔合二为一,方能化解危机。

      “……献祭者?”何似蓦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又慌乱。
      许宣与素贞面带悲戚,显然也已知道谜底。献祭者有三,一佛,一人,一妖。
      这便是法钦说的送死。

      虞青大咧咧地搭上法海的肩:“和尚,你我是定了的。”
      法海没有动。人们常说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见惯他降服四魔的刚烈,从未见他如此悲悯和软弱。他并非惧怕,只是不舍。

      唯一需要抉择的,是人。
      “姐姐。”许宣跪在何似面前。

      何似其实已做出选择。她只是想看看这个白来的弟弟是否还是贪生怕死。
      可惜被她试出真心。她不禁冷笑。

      许宣叹口气:“姐姐,你依旧这样看不上我。……也罢。只求姐姐能替我照顾素贞和仕林。”
      “欸?”
      他理了理衣襟,苦笑道:“我知道姐姐向来看不上我,也未必认我这个弟弟。可在弟弟的心里,姐姐终归是姐姐。”
      他是知道了李代桃僵。何似心头一紧,泪落两行。
      “新娘子怎么能哭。”许宣抬手为何似理了理鬓角,缓缓蹲下|身。这是要背她送亲。
      以天为盖,以地为轿。四时为马,阴阳为御。风云作聘,八荒作证。夫妇分食一颗藕粉圆子,寓意佳偶天成。
      挂了单的虞青没好气地一口吞下甜腻腻:“走不走!”

      风雨越来越密。佛矗立,人肃立,妖似青光斩荆棘,三界统一。
      就在许宣行将步入湖水的那一刻,他突然被一股力量拉回。

      “姐姐!”

      水如屏障,隔绝阴阳。何似纵身一跃,被早有准备的法海抱满怀。
      “你是不是早就料定我会来。”
      法海不答,只是牢牢地抱着她。

      “就属你们这些‘人’最矫情。”虞青白了这俩一眼,又恶毒道:“你那弟弟是故意演这一出呐。他早就料定了你会替他!”
      何似微微一笑:“或许。”
      或许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局。或许连这局,也不过是臆想的梦。
      又何妨?
      只要他还在。那么便是: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白蛇传·藕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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