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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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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na!It’s Diana!”
“戴安娜!是戴安娜!”
“她还活着!”
巨型的闪光灯刺得我眼睛发痛,只是一晃眼的瞬间,之谦便凑到车窗前,只听见他用英语对里面的人说:“没事的,你很安全,不要怕,没事的…”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往回拖,他的手是冰凉的,就像周围人露出的骇然神色一般,大家都处在一种震惊当中。
“之谦,此地不可久留。”
还是有人在拍照,之谦也在拍,但他关掉了闪光灯,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以然,她很清醒,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之谦,回去吧,留在这里会有很大的麻烦。”
这不是我在说话,这是我身为报社老板,几年在这个行业打滚出来的经验直觉在说话,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个比一个可怖:戴安娜王妃是什么样的公众人物,遇到这桩意外,凡是在场的都脱不了干系,如今我们只能以躲避而求自保。
我知道我的假期完了。
之谦还在说着:“她受内伤,以然,她一直在揉肚子,肯定有内伤——”
“沈之谦!”我狠狠地将他拖离,“快走!”
我将他塞进车里,也管不了这许多,爬进驾驶座,狠狠将车转个弯按原路返回,没开出多远,就见到警车呼啸而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高级轿车,我对他说:
“看见没有?这不是普通车祸,我敢打赌后面这车里坐的是政府高官。”
之谦不语,脸色苍白。
我看一下表,十二点三十四分,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十二点三十四分。
职业性的直觉告诉我,这将是历史性的一刻。
我拼着一股亡命的劲儿将车开回了伦敦,也不管是否超速被拍,直到踏上英国土地,路向向左,才微微松懈下来,不用害怕因不熟悉路况而自身也出车祸,而此时已经将近下半夜。
之谦说:“我来吧。”
我看他一眼,他的神情已经从最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里恢复过来,眼神里褪去之前那层令人感到害怕的茫然,双唇紧抿,两眼格外明亮,但那只是精神高度紧张的表现,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之谦将车速提到一百二十码。
我拿出手机给手下群发短信,语气不容拒绝:“半小时后办公室集合,否则,明日不用再来上工。”
做新闻的就是要有这种觉悟,二十五分钟后我们赶到报社大楼,众人也都来齐了,有人甚至穿着睡袍,却都严阵以待,和夜班编辑一起守在电视机前,见我们匆匆进来,都露出微带疑惑的神情。
电视新闻向来比报纸快,我们从巴黎赶回来已经花了数小时,这刻BBC和SKY却都毫无动静,这意味什么?
我和之谦互望一眼,心下了然:消息被封锁了。
之谦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直直扑进暗室,其余众人更是觉得事态严重,齐齐道:
“老板,请讲。”
面对工作,我一向言简意赅,只用了三个关键词:
“戴安娜王妃,巴黎,车祸。”
办公室里一片肃静,每个人的眼眶都被撑到极限,似乎要掉出来,但因为我脸色严峻,并没人提出质疑。
我继续说:“我目击。”
我将事情经过草草和众人说一遍,却如同石沉大海,半晌得不到回应,环视四周,每个人的脸白得都像鬼一样,呵,戴安娜王妃不愧是英国皇室最受欢迎的成员,她出事,让一帮训练有素的新闻记者也不知所措。
终于有人问:“怎么样?她——”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赶在警察到来前离开了现场。”
“呵。”
各种颜色的眼眸齐齐望住了我,眼神里多是骇然,我知道这些人和我想的一样:这场车祸,只怕很有内幕。
最先开口的还是编辑安东尼:“怎样,K,做不做?”
我和下属皆很平等,我没有英文名,他们便取我姓的首字母,称我为K,像是军情五处间谍的代号,我一直都觉得这称呼很好笑,如今却笑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气压低得好比阿尔卑斯山顶。
我用手撑住额头,眼睛看向暗室的门,之谦一回来就在里面冲洗照片,说实话,这场报道是否能做,都要看他手里的照片有多少分量。
“戴安娜不仅是公众人物,”我慢慢开口,“也是政治人物,更是皇室成员,前几日还刚离了婚,布莱尔的工党政府又新上台——”
未等我说完,众人便纷纷点头,神色凝重:这场新闻,不是我们愿不愿意报道的问题,而是我们能不能报道的问题,最近英国政局变动,皇室成员又闹离婚,尘埃尚未落定,一切都很难说。
正当我们这群人面面相觑之际,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男生将脑袋探进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唷,K,我迟到了吗?”
我瞪着他。
来的是我们报社新招的临时工,一印度男孩,才十七岁,利用自己的电脑才华半工半学,负责帮我们校对排版,我原本没想叫他,想必是群发短信时将他的号码也输了进去,这下可好,半夜把一个男生从家里拉来,明天又不知要听他父母多少抱怨。
这男生却浑然不觉周遭的奇怪气氛,蠢蠢欲动,很是兴奋:“有什么头条?布莱尔这么快就被弹劾了?哈哈哈,我早知工党无法长久。”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突然灵光一闪,对他说:
“奥斯卡,你去战舰街,去把今天早上,就是刚刚出的,所有报纸都买一份。”
那男生盯住了我,张大了嘴:“什么,老板,现在才五点!”
“早报在半夜就印出来了,”我拉开窗帘,夏日的伦敦天亮得特别早,五点多已经可以看见清晨的阳光,“快去,卫报独立报每日邮报太阳报镜报,无论大报小报,统统都要。”
他还是盯着我,一脸委屈:“你把我支开,做跑腿的?”
“每天见你坐电脑前打游戏,这是给你锻炼的机会。”
“喂喂——”
“快去!”我暴喝一声,“回来后少一份报纸,拿你是问!”
奥斯卡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我又扶起额头。
早报已经印了出去,若要赶在早上九点前加印特别版,时间实在很紧。
“这样,”我慢慢地说,“马上赶出号外,记住要着重写戴安娜的事迹,如果不行,压着不发也就是了。”
众人应一声,一阵风一样归位。
安东尼比较懂得见机行事,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串号码和一个名字,我一看,疲惫地笑起来:“太阳报总编辑那个老狐狸,你让我去和他讲?”
面前的男人不动声色:“太阳报是英国最受欢迎的报纸。”
是的,但太阳报也是一家典型的小报,在我看来,丧尽天良,专以贩卖他人隐私为乐,自尊心作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和那帮人交涉。
安东尼提醒我事态紧急:“太阳报眼线众多,如果有风吹草动,他们一定首先得知。”
我叹口气,拿起电话。
那边的人马上接了起来,声音清醒:“斯图阿德.和金斯。”
我报上自己和报社的名字,对面的男人很礼貌,想必是觉得这家小报不足为惧,很爽快地道:“我能帮你什么?”
我说出关键词:“巴黎。”
对面沉默了一下,同样回了一个词:“斯宾赛女士。”
他没有说Princess Diana而用她未婚前称呼Lady Spencer,这其中便大有文章,我的电话又是地线,当即不敢多说:“可,或不可?”
“有七个被抓了起来。”
我一惊。
和金斯说:“法国当局将此事做罪案处理。”
罪案!
幸好我和之谦脱身得快,否则,此刻恐怕也被当作嫌犯给关押了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背后又起了一层寒意,法国当局若是将这次事件做案件处理,迟早会查到我们头上,届时只有更多的麻烦。
我脑子里不停转着各种可能性,瞬间失神,只听见对方说的下半句:“……已经不治。”
我忽地站起来,几乎掀翻桌子:“什么,你说什么?”
和金斯稍作停顿,似是不知道我并不知情,这时有些后悔,却依旧重复了一遍:“凌晨四点从法国那边传来的消息。”
“我的天,这是,”我将到嘴的一个词硬生生咽下去,“我的天。”
只听得和金斯轻轻说:
“这次,整个新闻界都逃不了干系,报不报道都一样,我们必然会成为英国民众的公敌。”
他挂了电话。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着我,神色古怪,想必我的脸色难看至极,却一时没有人敢开口。
我将和金斯所说的话转告他们:“七个在场狗仔记者被捕,法国当局已经立案,还有,”我用手撑住额头,“戴安娜王妃已告不治。”
一片吸气声。
几位女同事已经红了眼眶,而我只觉得头痛,罪案,我的天,他们认为这是谁的错,狗仔队?若没有狗仔队在后面追,就不会发生车祸了么?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坐在电脑前,只觉得文思如泉涌,双指飞快按动着键盘,很快,洋洋洒洒一篇新闻稿已经出炉。
安东尼飞速地浏览了一下,轻轻念出其中片段:“……这个女人,适才脱离皇室束缚,眼看可以开始新生活,却由于种种原因,一夜之间,香消玉殒……”
“我的天,”负责撰稿的卡洛斯盯住了我,神色满是骇然,“老板,你在指责什么,你在指责谁?”
我不语,紧紧皱着眉。
我们已然是这场车祸的目击者,如今又写出如此报道,只会带来麻烦,无止境的麻烦。
但值不值呢?是成是败,皆看这一次的事件报道如何了,如果各大报纸纷纷写出带有煽动性的头条,那么便不用太过担心,若不,或是英国民众无动于衷,那么后果——
我拍着桌:“奥斯卡呢?战舰街离这儿多远,怎么去了这么久!?”
安东尼当机立断:“发,就用这篇,放在头版。”
我环视四周,众人脸上都有一种大义凛然的神色,这些都是和我一同将报社办起来的人,大家有相同的理念和梦想,自然也有默契,而如今,都在棋走险着。
我向他们鼓励地一挥手:“别担心,都别担心,老板我还有钱,最坏打算,遣散费还是付得起的。”
众人一起拍桌子:“碰碰木头。”(注1)
我笑起来。
之谦在暗室里叫我,“以然,以然。”
我走进去,里面灯光暗红,映照到人脸上便显出不正常的颜色,只见之谦手撑着桌台,垂着头,一副颓废的样子:
“以然,我不知道这些该不该发表。”
我扶住他的肩:“暂时按下别发,那几个狗仔记者都被捉了起来,现在发,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之谦转过头,睁大眼睛:“什么?”
“听我的,”我轻轻拍拍他的头,笑一笑,“我是你老板。”
“不不,”之谦却摇头,并不理睬我的话,“我是说这一张。”
他夹起一张湿漉漉的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的戴安娜王妃躺在前座中间,微微侧着头,双目半睁,看着前方已经被挤压变形的一个人,嘴唇微分,似是要说什么。
暗室里灯光不好,之谦在拍照时又没有打闪光灯,整张照片都有一种阴阴的红色基调,像是流动的血。
我不由得产生幻觉,王妃的眼神似乎已经涣散,却仍带有明显哀伤,她想说什么?她在想什么?
之谦轻轻说:“她在最后关头凝神注视的那个人,是她的男友,多迪.法耶德。”
我□□一声。
这张照片若是放到头版,不知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英国皇室会依吗,法耶德的父亲会依吗,又会有多少阴谋论在网上发表?
最重要的是,我和之谦都会不得安宁。
我问他:“还有别的照片吗?”
“有,是全景。”
他夹起其他的照片给我看,那些都是奔驰的残骸,并看不清乘客的面貌。
我说:“先用这些,之谦,这张照片留着,不要外泄。”
之谦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朝他微笑:“不,不是为了独家头条,是——”
我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却点点头,“我知道。”
那张照片太残忍,太有冲击力,我相信接下来几天我们都会做恶梦,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戴安娜王妃出事,必定会轰动英国,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局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之谦朝我扬扬唇角,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我放下心来,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推门出去。
外面一片闹杂杂,我提高声音:“奥斯卡那个小崽子呢?”
回答我的却是安东尼,只听他高呼一声:“有了!”
众人呼啦一下围住那台电视机。
只见屏幕上刷地闪过Breaking News字样,BBC播报员一脸肃穆地说:“今晨四时的消息,戴安娜王妃在巴黎遇到车祸身亡,同车的还有她的男友多迪.法耶德,司机亨利.保罗,和保镖特夫.李斯琼斯……”
电视上出现隧道里的场景,似是闭路监控器所摄,模糊不清,那时警察已经到来,正和在场的狗仔记者争执,随后画面一转,一辆白色面包车将那些人带走,播报员接着说:
“七名狗仔记者已经被捕,法国当局已经立案……皇室成员已经接到通知,查尔斯王子动身赶到巴黎……”
众人看完只有三分多钟,模棱两可的新闻报道,都安静下来。
众所周知,BBC是英国政府的喉舌,若BBC已经获得报道许可,那么说明消息不再被封锁,我们大可不必顾忌,但电视新闻是中立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往往带有煽动性,英国民众对这个消息反应如何,就看各家报社如何处理了。
这次不止是我,连安东尼也喊起来:“奥斯卡呢?走到半路睡着了啊?”
话音刚落,走廊上听见叮一声电梯到达,奥斯卡大呼小叫地夹着一叠报纸奔进来,面色潮红,头发纷乱:
“是戴安娜!是戴安娜!”
我并不幽默地看着他:“我们都知道。”
卡洛斯在一边咬着笔,突然做个手势:“好,好,就用这个。”
只见他奔回电脑旁,双指如飞,点击输入,新的头条马上呈现:It's Diana。(是戴安娜。)
简短两个词,毫无歧义,配上之谦那张看不清车内乘客的照片,造成强烈对比,很有视觉冲击力,安东尼当下拍板:“就用这个。”
我问:“早报,早报怎么说?”
奥斯卡那小伙子正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不停跳上跳下,脚下像是装了弹簧,一张张报纸拿起来念出头条:
“‘戴安娜公主在巴黎车祸身亡’,这是独立报,言简意赅;‘我们永不会忘记你,戴安娜’,这是太阳报,带动民众情绪;‘戴安娜死了’,这是世界新闻报,嘿,还押头韵(注2);再看这些,‘皇家悲剧’,‘红心女皇’……”
他将报纸翻过来给我们看,头版照片上戴安娜在翩翩起舞,脸上神采飞扬。
我闭上眼睛,嘴里一片苦涩,呵是的,这才是英国所认识的王妃,不是车祸现场那个眼里带着哀伤绝望的女人,所有报纸都不约而同地作出决定,让大家记住她最亮丽美好的一刻。
办公室的人都仰头看着我。
该做什么决定是显而易见的,我用手指敲一敲桌面:
“Let's go。”
时为公元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清晨六点二十分。
夏末,英国伦敦,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城市在一次突发事件的冲击下,开始缓缓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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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碰碰木头” = touch wood,英国习惯,类似于“老天保佑”之类的说法,这里意在不要让柯以然所说的事成真。)
(注2:押头韵,alliteration,英文里面将两个首字母相同的词放在一起的用法,在这里“戴安娜死了”就是“Diana dead”,两个词都是d打头,所以押头韵。这种用法多见于小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因为需要查资料及构思情节,所以更新会稍微慢些,一天一更可能性不大,还请各位包涵了,不过,我的坑品可是很好的,眨眼。
再多说一句,九七年的事情我没印象的,诶,如果真的出现不可饶恕的bug,请千万提出。
如果有人愿意从一开始就追,我会很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