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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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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真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鹿少焱是在大学一年级开学后的第十天。那天是他们这群新生入学军训的最后一天,她遇见他时,恰好是最后的军训任务也彻底结束之后。
军训结束口令一出,大家欢呼解散。
女生都第一时间冲到宿舍楼下面的水房打开水,准备回到寝室洗脸洗头发。任真猜到此时水房里必然已经排起长龙,所以绕路去食堂里的热水房接了满满一壶开水,拎着往寝室走去。手机响了,是父亲来电,她欣然接起。
母亲住院,父亲因为要照顾母亲没有亲自来送她进入大校校门,一直耿耿挂怀,在电话另一端反反复复地询问她,“自己是不是都安顿好了?”、“军训苦不苦?”、“学校的食堂能不能吃饱?”之类的问题。
“爸,我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她耐着性子回答完父亲的所有问题,迫不及待地问出她心心念念的问题,“爸,小宇哥好吗,你最近有没有去看他?”
“前两天去过,他还是睡着,挺好的。”父亲回答。
“哦。”她叹口气,既失望又安心。也许对于寒宇的情况,没有不好就是最大的好。
“小真——,”任真听出父亲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爸?”
“小真,爸知道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既然已经考去了省城的学校读书,那就在那边好好安心学习吧。家里这边的事,这边的人,你以后就不要总想着了。”
任真体味出父亲话中的深意,眼泪涌上眼眶,她忍着眼泪轻声追问,“爸,您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你别总想着小宇了,能忘就忘了他吧!”父亲话音未落,任真的眼泪唰的掉下来。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忍不住用了质问口气对父亲说话。她没想过,父亲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小真——,”她感觉到父亲有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了,爸?”她流泪追问。
“小真啊,你寒叔已经签了放弃治疗的单子了,等你军训完不忙了,找个时间再回来看小宇一回吧——”父亲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爸,不行!不能放弃!不能!”她急得口舌打结,眼泪簌簌滚落,“为什么要放弃小宇哥?他能醒过来,一定能醒过来,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谁也不能放弃他!”
“爸,如果寒叔叔放弃小宇哥就是在杀人,我就去告他,告他遗弃罪!”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早已上网查过法律条款。
“小真,你别不懂事!”父亲低喝一声。她一向懂事听话,父亲几乎从没有呵斥过她,今天却破例了。
“小宇是你寒叔亲生儿子,唯一的孩子,你以为他想放弃,想签那个放弃单子吗?——没有钱,就算咱们不想放弃,人家医院也不给治了!”父亲在电话另一头痛心地说。
任真握电话的手指开始发抖,她用力抹一把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天空中有飞机盘旋飞过,声音很大。任真记起以前寒宇说过,刑警学院附近就是飞机研究所,机场也在不远处。他说的没错一点没错,她入校才几天,已经见识了歼8和苏27超低空从头顶上掠过,一边收起落架的情形。她猜,这应该就是韩宇想看到的情景。可是此刻,她却在那飞机盘旋升空的呼啸声音里哭出声来。
半晌,父亲又开口说话,声音越发哽咽了,“好了,电话费贵,爸先挂了。你记得要多吃饭,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太省钱,吃点好的。”每次挂断电话之前,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爸,我求你,求你了,千万别放弃小宇哥!没钱我们再想办法,小宇哥一定会醒过来的!”在父亲挂线的前一秒,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放,声泪俱下地对着电话乞求父亲。
父亲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话,迟疑了几秒,电话还是挂断了。
苍兰天际,飞机已经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任真泪如雨下。
忽然,“砰”的一声响,任真一怔,同时感到小腿上一阵灼烧的痛——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足球径直击碎了她放在脚边的暖水瓶,开水四溅,洒在她小腿上,针刺的疼。任真蹲下查看自己的腿。
“喂,你没事吧?”随着话音一起出现的一个男生冲来她面前,人还没完全蹲下,手却撩起了她绿色军裤的裤管。反射性的,在那个男生刚要用手去触摸她的小腿时,她伸脚一脚踹开他。
“我靠!”男生一步跳到一步开外,猛甩手指说,“就算是我伤到你了,你也不至于这么狠吧?手指快被你踢断了!”
“我腿没事,你不要胡乱摸!”任真看见自己小腿处已经一片灼红,但她不想别人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放下裤管,想要快一点离开。
“你不要胡乱摸人家!”这时,几个随后赶来的男生围上来,模仿着她刚刚说话的声音女坏笑着起哄。
这些男生个个大汗淋漓,应该都是刚刚从球场上回来。军训的强度已经够大,他们竟还有余力踢球。踢球也无妨,在操场上踢就好了,为何回宿舍的路上还技痒?任真心里愤懑,但此刻的她没有心情和任何人争辩。她快速地抹一把满面的泪痕,拔腿就走。
“喂,你要不要去医院?”那个踢碎她暖水瓶的罪魁祸首在她背后嚷道。
“不用!”她简短回答。
“为什么不用?”
“不用就是不用!”她加快脚步。
“医院可以不去,送人家回宿舍啦!”围观男生里又有人开腔。
任真心里一阵厌恶,忍着腿上的灼痛,小跑起来。
男生们的哄笑声却更大了:“害羞成这样,说不定是处女吧?”
笑声愈发大。
“喂,你不去医院,以后残疾了不要来找我!”罪魁祸首又在她身后嚷。
任真在心里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仍不肯停下脚步。
“你哪个专业,哪个分院的呀?”那个罪魁祸首尚不死心,任真听见身后再次响起他喊话的声音。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回话,却听见男生群里的玩笑声更甚:
“别是法医学的吧,嘶嘶——”有人还故意发出惊惧的声音。
“人家都跑远了,我说你别看了。对于咱们学校的女生,你千万别有想法,不是雄雌难辨,就是法医脸,你可别自取灭亡。”
“对啊,你没看大四那帮毕业生留下的箴言嘛,咱们刑警学院的女生都是行走的车祸现场,只能被猪调戏!……”
任真走出很远后还能听见男生们的议论和哄笑。她没想到这些人竟还像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的高中生,仍在以嬉笑、嘲弄女生的为乐。来到这所大学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刑警学院的的男生们的身上至少都会有一点点寒宇的影子,毕竟他们志向相投。她曾期待他们都会像寒宇,像他沉静如海,像他温柔如风,像他有一副宁愿默默背负一切的肩膀。可是,原来大相径庭。
任真小跑着回到女生宿舍楼,泪眼模糊中她不太能看清路,但眼前却浮现出寒宇在台灯下,一笔一划填下高考志愿书时候的样子。他的字特别好看,遒劲而工整,似乎格外适合书写“刑警学院”这样刚正有力的文字。她是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才报考了这所学院,来到了佑阳。
可是,他却睡了。
任真来自佑阳市边郊的一个郊县,她的家乡叫阆海,是一座有海的小城。
她父亲年轻时曾是佑阳市特警支队队员,健硕有力,还立过几次功勋。可是,在任真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一次出任务时受伤,左手的五根指头基本被炸掉了,从此转业回乡。丧失了一半劳动力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开始在一间工厂里做守夜值班的工作,收入微薄;而母亲则在县上幼儿园找到了一份幼师的工作,收入也很低。所以,在任真的印象当中,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在小学时的某一天戛然而止的,随着父亲不翼而飞的五根手指一起忽然消失。
变故容易让人一夜长大,任真也是如此。父亲遭遇事故之后,她一夜之间变得懂事了。从前每天早上起床,总需要父亲用一双大手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的她,开始准时起床,自己穿衣吃饭去上学;从前从来不洗衣不擦鞋的她,学会了自己洗衣物,收拾家务。她想分担母亲的工作,因为父亲基本上丧失了一半的劳动力,母亲变得分外辛苦。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父母开始教育她要好好学习,用功读书。因为只有成绩好,才能考上重点高中;考上了重点高中,才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她才算有出息。父亲伤残之后日渐颓废,再也不复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姿勃发。他常常对任真说,“别让别人以为你爸是个残疾人,你就比别人差。我告诉你,你不但不能比别人差,还一定要比他们都好,给我和你妈脸上争光!”任真不想被任何人看不起,更不肯任何人瞧不起她的父母,所以,她努力读书,不论什么考试她都要死死咬住第一名的位置,倔强到连头发丝都根根挺立着。
直到,高中一年级的那个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