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纳普拉》唐无尘

1、第 1 章

　　他说他要去罗安纳普拉。

　　“人间的天堂”。那里是边缘的神国，最后的绿洲，唯一的净土。

　　他用法国腔念“Roanapur”，几个音节揉在一起，极尽缠绵的小舌音——倒不是装B，他本科读的法语专业，怎么说也学了四年，在我这种外行人听来很有异域风味了。

　　我看着他收拾行李，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每一次都是这样。

　　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也算看透了他，三分钟热度。上周末他想改装一辆房车，上个月他下定决心要学游泳，更别提他说过几次要带我和三三去东北旅游，但所有这些没有一件实现了的。

　　哦对了，三三是我和前妻的女儿，现在上小学一年级，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至少老师从没有打电话找过家长。

　　“是吗？”我心不在焉，看了看钟。现在四点，三三快要放学了。我在警_察_局工作，难得轮休，可以去接三三，不用再麻烦对门的张小姐。

　　张小姐为人很好。她曾经对我有点意思，在我婉言拒绝之后，依然保持着朋友关系。小姑娘还没有结婚，很喜欢孩子，本身也是幼儿园老师。巧得很，正在我家三三上的小学隔壁。我工作忙，常常加班加点，她自告奋勇帮我接送三三，我很感激她。

　　“……看到那些人上赶着拍马屁的样子，我差点没吐出来，”他坐在一推行李上，双手插在头发里，“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我讨厌这一切。”

　　我有些厌倦了。他的情绪真像是有周期性，低落的时候总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是自己从不多努力。

　　“我去接三三。”我解释了一句，绕过他和他那一推行李，从门口拿了钥匙下楼开车。

　　卡着点到了学校门口，赶上学生放学，隔着老远我就看见孩子堆里的三三，我的小公主。她穿着小马甲和背带裤，酷得很。

　　我打开车门，三三则像一只小炮弹，一下子扎进了我怀里。

　　“晚上吃什么？”她的小脸粉白粉白，做出一副高冷的样子，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闪啊闪的，出卖了她内心的期待。

　　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我尽量委婉地对她说：“简叔叔今晚有急事，要不咱们明天再一起出去吃？”

　　她的表情立刻黯淡了下来。

　　我有些不忍心，又问她：“要不，咱们俩今儿晚上出去开个小灶，不管你简叔叔了？”

　　三三倨傲地摇了摇头：“那有什么意思？”

　　好吧，我就是拿这两个人没辙。

　　开车回家的路上，三三叽叽喳喳地给我讲她在学校遇到的事情，谁谁和谁谁交往了，老师偏心多给了谁谁一颗小红星，以及隔壁班花给她写了一封情书。

　　她耀武扬威一般把那封粉红色的信拿在手里挥了挥。我微微一笑，也不顺着她的意思跟她抢，就等她自己耐不住乖乖交代。果然，没过两条街，她就等不及了，秀气的眉头蹙在一起，半跪在副驾驶座上仗着身高优势戳我的胳肢窝。

　　“小公主，快点坐好，这样很危险的你造不造？”还好是在等红灯，我赶紧把她按回座位上。她自觉地把安全带重新扣上，脸颊却鼓鼓的，小嘴巴撅出来能挂个油瓶了。

　　三三爱闹变扭，这不能怪她。我和前妻的感情比较冷淡，三三一直是我带大的，家里也没什么老年人能帮上忙。在她更小一点的时候，我才工作没多久，比现在还要忙，没有多余的精力把她照顾得好好的。有几次夜里出_警，她半夜醒过来没找到人，等我回去就看见小公主哭得哇啦哇啦的，可惨了。所以她爱和我闹变扭，我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哼！”

　　又过了一会儿，车开进车库，她终于忍不住了，把信拿到我眼前晃。我停好车，捉住她的小手腕。

　　把信拿过来一瞧，哟呵，有点意思。

　　封面上赫然一句：“儿童通信不受任何人干涉——《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第十六条”。

　　字不是很好看，但是字糙理不糙，我倒觉得说不准三三和这个女孩子会挺有共同语言。

　　“挺好挺好。”我也没有打开，真打开三三又要和我生气了。

　　她显然挺满意我的“知趣”和捧场的，但是随即又挑出毛病了：“你敷衍我！”她一脸认真地说。

　　“我的小公主哎！”我没办法了，赶紧把三三弄下车。

　　我们回到家里时，客厅里的一堆东西已经被他收拾掉了。我下了碗面条，和小公主两人分着吃完了。饭后，我洗碗，她不知道跑到哪里乐去了。三三在功课上一向自觉，其它方面我也就不太管她，孩子嘛，正是野的时候。

　　收拾好之后，我回到主卧，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

　　正对着房门是一堆行李，他还坐在行李上，跟我离开家的时候一模一样。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心里叹了口气，顿时觉得他整个就是一大号的三三，一样难伺候。

　　“……我难受。”大号男版三三说。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接什么。

　　“这次我是下定决心了，”他说：“一定要去那里。”

　　我跨过地上的衣服，在床边上坐下来，开启知心哥哥模式。

　　“你以为那里就好？”我决定直接一点。

　　“不，并不是！”他激动起来，漂亮的脸庞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我只是受不了！受不了这里！”

　　“你没有去过，怎么知道那里比这里好？”

　　“你也没有去过，怎么知道那里就不好？”

　　呵，这个倔强的大男孩。

　　“不错，我没有去过，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他一样。

　　他用尾指绕着头发，绕起又放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哪里是干净的，没有人是干净的——我也不是。世人贪婪而不自节制，抛弃为人的尊严，满心虚情假意，自甘堕落为丑恶，虚掷美好的生命。但我可以容忍一部分的……”

　　“只有人去适应环境，哪有环境适应人的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一个起码能够生存的环境……”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我已经学着妥协了，可是总还不够。总是要求我退让更多……我已经退无可退，好恶心……”

　　他断断续续地说：“每天、每天都要做明明不想做的事情……要对厌恶的人们笑脸相迎、说违心的话……你知道吗？”他猛然抬起头，看向我：“有时候我觉得不认得自己，这么憔悴、丑陋！怎么会是我呢？”

　　“……可是，罗安纳普拉未必就是安居之所，能让你做一个正直美好的人。”

　　他瞪大了眼睛，略微上挑的眼角在抽搐，身体也在细微地发抖，“世界如此之大，难道就找不到我的容身之所？”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