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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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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
书上说它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可以将小小的幼童变成俊美的少年,可以将美丽的花朵变成饱满的果实,可以将刻骨铭心的痛苦变成闪耀着奇特光环的珍宝。
忆情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否认时间是魔法师(就算是,也是个偏心的魔法师)的人。
十年的时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自己长大了,爸爸妈妈变老了,连那片稻田里的小昆虫们都已经不知换了几代了。
为什么那个男人却一点没变呢?依然神秘有如幽灵,依然俊美有如神祗。
“你是精灵吧?”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即使在明知答案的情况下,她还是会固执地问出相同的问题。
“当然不是。”男人调了调琴弦,切合出一个合适的姿势,自上而下地看着咫尺内忆情不满的脸,笑着垂下眼睑:“好了,拭拭吧,看你是否真的长大。”
悠扬的乐曲随着修长的手指的移动流泻而出,在静寂的夜里四处飘荡,作为唯一听众的少女静静凝视着演奏的男人,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赞赏与——迷茫。
从初次见面到今夜,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虽然他一直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他是神秘的。她想。关于他的身世,这个词是她唯一能说出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关于信任,他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我不知道。”
“那你是怎样看我的?”
“小提琴拉得很棒。”
“就这样?”
“恩。”
“总得有个理由吧?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会觉得困扰吗?”
“那……忘年交吧。”
“忘年交?”
“是,忘年交是最难找最珍贵的了。你大我这么多,我们当然就是忘年交了!”女孩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
“是么,忘年交!?那好吧,以后要多多指教啊,小忘年交。”他的口气与其说是高兴,更多的,是淡淡的失望与无奈。
就这样,每天的深夜里,她偷偷溜出别墅,不再是为了深夜里的稻田,而是稻田边的他。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不可避免地苏醒过来。比起白天的自己,夜晚站在他面前的反而更像是真实的。
偶尔天气不好,却也阻挡不了她奔向他的脚步。只有在风雨实在是太大,而父母又看得太紧时,她才会不甘愿地留在家中。可是那样也不代表她可以难得地睡个好觉,因为她会整夜地趴在窗前,透过窗户上玻璃上串串流下的雨滴,努力地想要看到稻田边的身影,心急如焚,肝肠似绞。经常是看着看着,心便又疼起来了。虽不剧烈,却似乎更加真切。
那种疼,像是心底被狠狠地彻底翻个遍,终于翻出某个锋利无比的东西。它一出现,心就立刻被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为此,忆情自然没少泡水池。她本来就是依赖着水生活的,遇见他之后,频率更是急剧上升。
长此以往,他也渐渐感觉到,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因此继续整夜地趴在窗户前,继续为他的处境焦躁不安,继续不得不靠泡在水池里稍微减缓疼痛。
“可我知道,他是在意的。”忆情在水里告诉自己唯一的朋友——一条美丽的白色龙鱼。
“不不,没有证据,也没有什么迹象,可我就是知道。”看着龙鱼绕着她不停转圈,忆情继续说着。
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所以才一直保持沉默。
但是,有些人,不是一定要说出口,才能把心里的感受传达给另一个人的。
琴声也可以传递。是的,他的琴弦拉出的不是乐曲,是他的心声。那从灵魂深处传达出的怜惜与焦虑,都可以听见。
那枚黑色指环如今已戴在了她雪白的颈上,他说就当是交换小提琴送的。她不明白明明是枚戒指,他为何坚持要自己当作项链戴。
“你明白的。”他的话总是别有深意。
“你知道的”,“你明白的”。可是事实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遇见他之后,自己就好象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成了一个善忘的人了?
为什么呢?
“你又发呆了。”有人用东西轻轻敲她的头。
忆情抬起头:刚刚还在脑子里转悠的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现实中了?
看她突然反常地沉默了,一向沉稳的男子也慌了神。“我敲重了吗?”一边说着,就要伸手来拉她。
是什么?什么东西好象就要破土而出,抽穗长叶开花结出一枚苦涩而微甜的果。回忆铺天盖地而来,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泪水盈在眼眶,却就是不落。怕这一落,便是辗转翻越时光里所有沉色的记忆,带不来欢悦,也带不走痛楚。
那是谁的脸,被金色的阳光笼罩,却依然像是高塔上的独居者,永远冰冷与淡漠的模样。
“即使你离开了海市,只要在另一片海洋重建就行了。只要你愿意,我陪你重建多少次都可以。我们一起来建吧。”
她张开嘴,挣扎着吐出一个音:“魈!”
他的手在她的脸前猛然顿住,开始剧烈地颤抖。
记起来了么?记起来了么?七世的追寻与守护,她终是记起来了!恶意的作弄,疯狂的诅咒,有什么好在意?只要她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堕天之苦,离别之伤,都是值得的。
视线触到雪白颈项上的纯黑指环,又是一颤。他的脸色顿时像是冬天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河面被人狠狠跺了一脚,片片碎裂开来。
指环没有变。
“她”还不是她!
巨大的失望汹涌而至,咆哮着将他击倒在地。
“你怎么了?”回过神的懵懂少女惊慌地看着突然跪倒在地的人,完全不知道就是自己无意识的一个字,便让眼前的男人从天堂瞬间跌入了地狱。
“我没事,只是突然有点累。”他没有抬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突然被抽掉了全部力气。
“怎么会没事……”忆情伸手想要把他扶起来。
“不!你先回去吧,明天也不要来了!”他却像是惧怕她的碰触似的,在她的手到达之前失控地叫了出来。
纤细的手臂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中,仿佛被什么魔法定住了一般。
风呼啸着穿过稻田,粉碎了上空的月光,碎了一地。
“为什么?”忆情终于收回手,困难地开口。
那个被问的人依然没有抬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到了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倚着一块黑色的巨石,长长的刘海遮住了脸,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此刻的痛苦与挣扎。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是断断续续的声音:“明天是朔月,不是吗?”
朔月——是了,他的又一神秘之处。
有时候,她会产生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许是因为那夜的月光太美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与月亮联系在一起。看他在月下拉琴的优雅姿势,她竟会感觉他是月神下凡,上天降于自己身上的福祗。
这样的离奇幻想,不是完全的天马行空。
他的一切隐隐约约都与月亮的周期有关系。月华满地的夜晚,他的容颜也格外的耀眼;若是遇上了浓云遮月的晚上,他看起来就会有点没精打采。
“哦,我知道了。”不再多说什么,忆情转身飞快地跑开。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身后的人把额角紧紧抵着冰冷的巨石,光洁的额头上突然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复杂咒文,混着鲜血,形状可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咆哮:“去告诉她!告诉她所有。告诉她你的名字,告诉她你的痛苦,告诉她你的思念!都告诉她!”
双手不停地击打在坚硬的石头上,直到鲜血淋漓依然不肯停手,他猛然转身,扑倒在地,流血的双手痉挛着深深插入泥土。
身体里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停息,挣扎着要跳出来挥动锋利的利器,彻底粉碎他的理智。
左耳有什么东西忽地一亮,微凉的湿意沁入了他的骨髓,安抚着他狂暴的情绪。
那是一颗纯白的灵珠,平日里躲藏在他浓密的长发里,与苍白的肤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现在正发出银白色的光,那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水流一样进入了他的身体,催合着受到损伤的一切。
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仰面躺在地上,喘息着抬手轻轻抚摸白色灵珠,眼神温柔而沉痛。
是么?你不想我这样做。即使我总是伤害你,你依然不放弃我,为我设想。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离开还要忘记呢?……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从欢欣的梦里返回到悲伤的现实中,有一道难以跨越的裂缝,然而不流泪是跨越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