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行》荒肆虞卿

15、枉渡送魂

　　寒乞神魂不知地坐窗前，望着被撒了一片的机甲方案。
　　衣乐笙。
　　他在口中念着这名，却想的是心尖的人。他不是没有恨自己，也不是没有嫉妒。她可以和曲相朝夕相处，只是因为她的力量。明明该是自己，却成了她。
　　寒乞听见耳边那诡谲的笑，冷声阵阵，那风翻起了方案稿，哗哗啦，似魔鬼的狞笑。
　　杀了她。
　　只要改动一点点方案，谁都不会知道，就能让她枉死沙场。
　　而他，他也可以，替阿歧做到，衣乐笙可以做到的事情。
　　渡寒一脉记载着太多有趣的药了。
　　寒乞魇入深渊地狱，他探身取过笔，将方案轻轻改动，搁笔，微笑。
　　阿歧，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失去你。
　　树影摇曳，打在少年背脊上，斑斑点点。
　　寒乞怀着期悦的心等待着时光流逝，他笑着，眼中蒙着阴翳，灵魂陷在黑色的泥泽。他不再参与尚丘与张添阳的任何谈话，一个人孤单单地看着文献做着研究，这种阴郁的状态让管家以及尚丘担心万分。尚丘劝着寒乞，不听，管家却预备着等局部战役结束第一军归来，好好同曲相谈谈怎么办。
　　管家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曲相归来，却带来了一个举国惊惧的消息——第二军少将衣乐笙重伤残疾，一时第二军民声大降。
　　曲相来到石洛，找到了蜷坐在床上穿着宽大睡衣的少年。曲相远望他，逆着光，只觉得那人瘦骨嶙峋，浑身是灰黑的味道。
　　“衣乐笙在追击溃敌时，闪避爆弹失败。”曲相低声道，“这不应该。”
　　寒乞抬起眼，雾蒙蒙的目光笼在曲相身上：“她再也没有可能执掌第二军了，你可以和我一起了么？”
　　“是你做的。”
　　寒乞瑟缩了一下，又笑起来：“你可以和我在一起么？可以了么？我知道有东西可以控制人的思维，我可以帮你控制新的第二军司令的，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你不该如此，寒乞。”曲相的声线冰冷到极点。
　　寒乞猛地跃起，宽大的睡衣滑落他的肩头，露出深邃的锁骨和圆滑的肩头。他疯狂地嘶喊，绝望地反复道：“可是我绝不能失去你，绝不能。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你，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绝不能失去你。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特别的，刻骨铭心……”他低喘着说出最后四字，缠绵缱绻。
　　曲相眯起眼，少年如受伤幼兽，竟让他不知所措。曲相终究深深凝视寒乞刹那，转身离去。
　　寒乞痴痴望着曲相离去的身影，奋然起身追逐着他，口中呼喊着他的爱人的名：“阿歧，你不要离开，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离开。”他那样奋不顾身地寻找那背影，却狠狠跌入斑驳的泥土，一身血泥，却继续跌跌撞撞向那人奔去，眼中是澄澈的深情。
　　曲相顿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静立霎时，却再次迈开步伐，隐在石洛缠绵的云雾里，再不能见。
　　寒乞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消失的地点，期冀着，眸如星光璀璨。可离人未回头，他等到日月轮换，等到遍体无温，等到齐庭布尔将万念俱灰的少年揽在巨大的枝叶里：“你还有我，有方叔，有老师，有师姐，有梦想啊，我的好朋友。”
　　“我已万劫不复。”
　　“只要你肯回头，我们都会原谅你的——包括曲帅。”
　　“他为天下，我却如稗草，小人至极。”
　　“当初你不是和我说，你要为解放纪诺而奋斗么？”树悄悄道，“我给你记着呢，你要是忘了，我再同你讲。”
　　寒乞目光一颤，他恍惚记得，那个落日熔金的日子，他枕在树旁，和他昂扬地许着心愿，说要让纪诺的人，呼吸在自由的空气里。
　　寒乞哽住喉咙，浑身寒颤，蜷成一团，道：“布尔，你送我回卧室可好？”
　　树自然无异议，它在管家的注目礼下把寒乞如珍宝一般放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才悄声离开。
　　寒乞浑身笼在黑暗里，呆呆睁着眼，回忆起了童稚的岁月。
　　“小家伙以后要做什么啊？”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暖意，问着窝在他怀里偷眠的小孩。
　　“我啊？”小孩愁恼地想了想，热情万丈道，“我要拯救全世界！我要把爸爸你带回你的故乡去，把温嫂、陈伯、小露子、英英都带回去！”
　　“这可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想啊。”男人轻笑，“要实现它，可要足够坚定不移才行。”
　　“那当然！”小孩自信斐然，“我肯定会做到的。”
　　“不论任何困难？”
　　“不论任何困难！”
　　寒乞自嘲地笑起来，干涸的眼却有烫得刺人的泪滚滚而落，湿透了被褥。
　　“爸爸，我是不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我为了他连人格尊严都不要了，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是心怀天下的大英雄，我却是善自为谋的小人。”
　　“爸爸，你要是还陪在我身边，该多好。”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联邦和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我宁愿呆在有你的纪诺，我宁愿永远没有自由，宁愿永远求而不得一生贫贱，只要有你陪着我，可是你却不在了。”
　　寒乞环住自己，泪如雨下。
　　“除了你，谁还会永不离开我？可是就是你，永远地离开，骗着我，要我带你回来，让我替你好好活在这里——可是在这里，我却只想念你。”“也许我该去完成那些答应你的事情，这才是我的路。”
　　第二日初晨，管家摆着花枝，见寒乞理着衣领从里走出，向他轻笑：“方叔，你替我准备一份礼物，我该同衣少将道歉的。”
　　管家心下大喜，却不表现，只应承了下来，又让树把那早餐送进去。
　　“你看起来不错。”树乐呵呵说。
　　寒乞笑了笑，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月青暗纹的襕衫，束着发，整个人透着冷冷清清的味道。他向树道：“这几日让你们受怕了，是我的问题。”
　　树满不在乎：“你能好起来呢，我就觉得开心，那点事情不算的什么。”
　　寒乞失笑，舀了勺朱米羹，那羹合着莲叶南瓜用山泉水文火炖了足足十小时，清清爽爽的，此刻米粒晶莹剔透，朱色如血滚。
　　吃完早餐，管家说要陪同寒乞前去，却被寒乞阻止，他温温道：“此次我去请罪，方叔陪同，未免显得有些不诚恳了。”
　　此理虽对，管家却觉有几分不妥，思来想去，也没个决断。
　　却说寒乞孤身来到了联邦综合总院门口，出示了身份证明，便有人替他通知了上面的人，说是要向衣乐笙询问机甲装配问题。衣乐笙伤势沉重，这几日治疗精神也还好，便同意了。
　　寒乞拎着一盒药珍进了病房，衣乐笙躺在病床上，连接着七八根管子，左腿浸在药液中，还可见狰狞的创口。
　　衣乐笙是个眉目精致的姑娘，桃花似的眼，螓首蛾眉，此时脸惨白，却仍有一股刚毅的气息。
　　“寒先生，原谅个我不能下地迎接了。”衣乐笙向进门的寒乞点头，笑道，“你的微型机甲真真好，把那些大机甲衬得笨拙不堪。可惜我这次不小心，把这珍品给毁了，还差点送了小命。寒先生您要是不介意呢，再给我做一支呗？”她语气轻松，半点不见日后也许再不能上战场的悲痛。
　　寒乞将礼物放在桌上，抿抿唇，道：“衣将军，你的负伤，是我的全责。”
　　衣乐笙眸光一紧，手往旁一送，便见滴滴几声，几个监控便熄了灯，连生命指数探测仪都让她停下。做完一切，衣乐笙才重新看向寒乞：“机甲的问题？”
　　“是。”
　　衣乐笙了然于心，沉默几秒才道：“因为曲帅？”
　　“是。”
　　“你能来不让我没得不明不白，我很感谢。”衣乐笙淡淡道，“我不是一个圣人，你准备怎么办？”
　　“之后的日子，我便是你的仆役。”寒乞说着，“我毁了你的未来，就赔给你我的未来，虽然不能抵偿，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衣乐笙笑：“你的未来赔给我，倒也不算我亏。”她有些喘，平复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些也就算了吧，我要你做仆役做什么呢？你好好地去研究，多做出些军备来，让前方军士少些牺牲，就是对我的抵偿了。”
　　寒乞愣住，一时握紧拳头，内心的愧疚纷纷涌涌似要焚天煮海，将他彻底淹没殆尽。他战栗起来，只觉此时是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竟不知如何回应这份伟大的宽容，他手足无措，曾经想到的所有都被这原谅打乱。我真是狗彘不如，竟以这样卑劣的心思害了她。他想着，左手向上，摩挲到附贴的锋刃，死死抵着，一咬牙，便将那柄短刃抽出，狠狠刺进大腿，又凭一股狠劲拔出，卡在韧带时刀刃发出嘶嘶蛇鸣，被大力拎出，那左手一转，寒芒便再次扎入肺部，引出艳红的流。寒乞压住颤动的声线，向震惊的衣乐笙道：“多谢原谅，不敢负所望。”
　　衣乐笙收起惊讶，无奈叹道：“你这是何必。”
　　“不如此，只怕会愧到立刻死去。”寒乞半跪着强笑道，他剧烈地喘息，气管呛入血液，从鼻间溢出艳粉的血沫。
　　衣乐笙按下呼急铃，还要说话，只听一声爆响，锁着的门被巨力踹开，曲相森冷着面，后头紧随衣乐笙的副官急急道：“衣姐，你怎么样了？没被他伤着吧？”
　　寒乞狼狈地扭头看去，见到曲相那近乎寒魄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了声，也不管口中溢出的腥甜赤血，左手松开了短刃扶着苍白的墙，站起，脊背笔直不肯屈，那淅沥鲜血就顺着墙体流出盘蛇的蜿蜒。“衣将军，您是我这一辈子最敬佩的人，我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害您了。”他话如此说，“您好好养伤，我先走了。”他吞了一口气，却剧烈呛了起来，一身血浸，偏执拗地迈步，在与曲相擦肩时，深深望了眼他，似要刻下那面容，又似永别的回眸。
　　曲相下意识伸手要捞过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却见那人拼尽了力气向旁侧去，狠狠砸在了墙上。寒乞低哑着声音，含糊着笑道：“曲帅请去看衣将军吧，我很好，也请不必担心，我再不会害她了。”
　　曲相就那样立着，目送着少年蹒跚地走着，在转角消失，眼中深深一片，让人看不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