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向暖》柳非乐

5、第五章

　　母亲早逝，他们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父亲健在，他们却像从未见过他。他们由奶奶抚养长大，七个月前，奶奶因病去世，她的葬礼上，他们见到了多年不见的父亲，还见到了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安眠十八年来最受煎熬的一段时间。最疼爱他们的奶奶去世了，留下她和苏寒两人相依为命。见到了几乎不存在的父亲，和他身旁的女人，这是最让她煎熬的事。她想，我可以接受他不要我们的现实，但我希望他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曾问过奶奶，我和苏寒是他的私生子女吗？那时候她还比较天真，曾一度想不通，既然没有了妈妈，为什么唯一的父亲也不愿见他们？从小说中以及一些只言片语中知道，或许只有私生子女才有这样的待遇。
　　奶奶呵斥她，当然不是！你们是我们安家名正言顺的后人！
　　但9岁的安眠‘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信！他都不管我们！
　　奶奶说，你们的生活费都是他给的。他...唉，奶奶说到最后只有叹气，你们长大了别管他。
　　安眠想，他都不管我们，我们当然不会管他。可她还是哭得停不下来，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但奶奶的叹气声让她隐约知道，父亲真的不想见他们，不要他们了。
　　出去玩的苏寒回来了，看见奶奶在一旁脸色不好，还在抹眼泪，安眠也在哭泣。他问，眠眠，你怎么惹奶奶生气了？
　　那段时间他和安眠斗气，一直学奶奶喊她‘眠眠’。此刻安眠听了又气又委屈，冲他乱发脾气，关你什么事！爸爸都不要我们了，你还有心情去玩！
　　安眠哭花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的话却清楚地钻进她的耳里，我没有爸爸。这话一直被她记在心里。
　　之后，她逐渐接受了现实，习惯之后就是适应，甚至于如果有一天他再次出现在她生活中，这反而让她不能接受。
　　偶尔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安眠也会冷静地想，那时候她不信‘他们不是他的私生子女’，认为或许只有私生子女才有这样的待遇。然而，奶奶否认了她的猜想之后，不仅不是安慰，反而证明现实比她想的更急残酷：所谓名正言顺的子女，不明原因，没有选择，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不要我们’的现实。连样子都模糊不清的父亲没教会她什么东西，但用现身说法，让她铭记什么是无法强求，什么是无能为力。
　　而奶奶长期患病，一直都在缓慢悉心地调养身子，也一直在为他们操心。安眠从不敢轻易去想奶奶什么时候会离开，因为这事连想想都能让她热泪盈眶。而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流泪寻常，不寻常的则是不能哭出来。
　　因为父亲的存在，只要和他们站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种煎熬。既不能脱身，又不能从心所欲，她只剩下面无表情，把真实情绪藏在心里折磨自己。
　　但她盯着奶奶的遗照，不禁想，如果奶奶在，不会让他们面对这种难堪的处境。奶奶总是以一具羸弱的身躯将他们保护在身后。她知道，奶奶是为了他们才会和父亲决裂。她曾不经意地听到奶奶接他的电话，一直苦口婆心地劝他‘回来看看两个孩子，他们很乖’，最后却大声说‘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她曾暗自期待过，奶奶能把父亲劝回来。后来一想到奶奶和他说他们很乖，让他回来看看他们，她便觉得难受而难堪。她一直认为‘父亲’只是一种身份，而他一直为他们提供充裕的经济支持，或许连法律也不会判他错，只不过是情感道德上说不过去。但这又能怎样呢？让她不能强求的无非是他由感情出发，选择了不要他们。
　　安眠和苏寒都没有喊过他，喊不出口，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父亲大人，安宁，并不在意，目光不曾在他们身上停留超过一秒。有人感慨，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两个孩子...他不过淡淡地应一声，嗯。
　　父亲大人眉目凌厉，盛气凌人，连声音也是低沉威严。安眠不愿将他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告诉自己‘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但她还是将这一声‘嗯’记在了心里，很多事不经印证，她想再多也是无益。但很多事也是如此不言而喻。他的态度，他的语气，印证了一切。
　　然而让安眠觉得更为可笑的是父亲大人带回来的女人，好像对他们很有兴趣。每当听到别人提到他还有两个孩子，安眠细心地发现她的神色有一丝不安。此外，安眠总觉得她看他们的目光不同寻常。她主动和他们说话，安眠应了几句便找机会离开，而苏寒这边直接没戏。
　　葬礼之后，安眠再想起这段时间，只觉得对不起奶奶，心思大多顾着自己的情绪去了。
　　其实这时她便想过和交往不到半年的男朋友分手，那时候的想法真实又偏执，没有相互理解，没有感同身受。作为男朋友，或许他并不知道她真实的生活，她真实的样子。每个人都选择性地展示自己的某一面给别人看，这样的出发点不算单纯。往深一想，又让她觉得是一种虚伪，心里不好受。可她又想，想和他分手是不是因为受父亲大人的影响？是不是在用他的错误惩罚她自己？
　　最终她忍过了那段时间，但问题已经显现。他对她再好，却走不进她心里。她无法向他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困境，向他展示自己真实的样子。选择性地展现自己好的一面就像是给表面镀金，总有褪色的一天。而最痛苦的却是，无力继续伪装。
　　父亲大人回来之前，安眠杞人忧天，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会产生多大的波澜？然而直到安眠看着载着他们的车子离开之时，暗涌始终只是暗涌，那层窗户纸还是没捅破。
　　她曾一度担心苏寒的态度会引发一些问题，她一直记得他那一句‘我没有爸爸’，然而他比她想象中成熟多了。不卑微，不退让，也不冲动。但那段时间她沉浸于自己的情绪，没有和他聊这些。此刻和他说起这些事，才意识到，他们都在各自成长。她认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有很多问题，但她不知道他的生活状态又是怎样？
　　苏寒默不作声地将抽纸推到她面前，她垂着头，克制不了眼泪，顾不得狼狈难堪，急忙用纸遮掩。最后成了用双手死死地捂住眼睛，眼泪渗过指间，呜咽声溢出嘴角。
　　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切言语都是多余。她哭不是坏事，只是他看着很心疼，但他无能为力。
　　：“一不小心，我们就...成了相依为命？”几分钟后，她以一种值得玩味的语调感慨。
　　苏寒将双手放进衣兜里，往后一仰，靠着椅背，问她，“对我有意见？”
　　：“意见多了去。”她用双手狠狠地揉着眼睛，露出微弯的嘴角，语气如往常和他调侃一般，试图营造不尴尬的氛围。
　　：“说说看？”他也顺势问她。
　　她低着头，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甜点，想了想，“我不是总叫你小混蛋吗？”抬头看见他微微挑眉，继续说，“这个称谓大概代表一切了...”
　　：“意味无穷？”他说。
　　：“或许。”她又问，“刚刚都是我在说，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的态度，从未变过。”
　　她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能这么坦然，可她不能？
　　：“你真的...能当他不存在？”她迟疑地问。
　　：“这是事实。”他很冷静，毫不犹豫。
　　她还是觉得有问题，“你是不是...想太美了？”
　　他的嘴角一弯，“你说我一厢情愿？”
　　她解释，“不是，是我觉得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复杂。”他说，“你也感受到了，他不愿意看到我们。”
　　：“我知道，这不算问题，我也不想看到他。”她说。
　　：“所以你还在纠结什么？”
　　：“不是我纠结...”她皱着眉头，不愿被误解，“这层关系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确实。”他又说，“但好像没有可以断绝血缘关系的法律？”
　　：“有就能造福很多人，然而...”她又说，“说这些都没意义。”
　　：“我们还不是依靠这层法律关系被养活？”这也是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无论有多不想和他有瓜葛，但他们活到现在也是因为他。
　　：“你在给自己制造很多问题出来。”他提醒她。
　　她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叹气，“我也不想...真的要烦死了。”
　　：“你在极力摆脱他对你的影响？”
　　她沉默不语。
　　：“这本身就是他对你产生的影响。”他理智地告诉她。
　　：“你想说什么？”她问。
　　：“我们都因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无法改变。”他一直都善于认清现实，然后坦然地接受现实。
　　：“他对你有什么影响？”她好奇地问。
　　：“你没感受到？”他反问她。
　　她想，“因为没有感受到父爱，所以缺爱？”
　　：“你在说你自己。”他冷静地回答。
　　：“我们都一样。”她毫不退让。
　　：“所以相依为命。”
　　她一怔，不作声。她再也无法坦然地说出或者听到‘相依为命’这个词，意义太深重几近让她无法承受，此后她将用亲身经历去领悟这个词包含的心酸与情意。
　　：“你又在想什么？”她一沉默，他便觉得她在胡思乱想。
　　：“不是...”她踌躇着说，“如果不想那么多...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们？”
　　：“问题不在我们身上。”他回答，“但跟我们有关系。”
　　：“我只能想到妈妈...”她慢吞吞地说，“家里没有一张她的相片...”
　　：“嗯...但是奶奶，”他看着她的脸色，停了停，“提起她很自然。”
　　：“我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她勉强回想了一下，“奶奶说妈妈三十岁不到，因病去世，说起她是惋惜而遗憾的语气...她又这么护着我们，至少她对妈妈没什么意见...”
　　：“那就是有些事连奶奶都不知道。”他总结。
　　：“嗯。”理智地思考之后，她的情绪也稳定了很多，“我也知道想太多都是庸人自扰，可是不想，并不能解决问题。”
　　：“有问题不能只是藏在心里，可以和我说。”他顺势诱导她。
　　：“很多事和你说没用。”她毫不客气地说。
　　：“你不说怎么知道？”他回答，“现在不是有用了么？”
　　：“那我谢谢你。”
　　：“应该的。”他看见她眼里还有模糊的泪光，“你知道奶奶希望我们好好生活，所以，不要太想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眼泪又涌出来，“我只是...舍不得...”对比亲生父亲的冷漠，她便深刻地感受到奶奶的慈爱，但她的逝世也印证了她的不能强求与无能为力。
　　但她心里还有除此之外隐约的担忧，与他有关...她知道不能太过杞人忧天，但那句‘相依为命’包含的意义太多...让她无法释然，不能轻松。
　　他的心因她而沉重，看不下去，身体前倾，伸手擦拭着她柔软的眼睛，她怔愣又安静地任他擦着。
　　：“有些事想不通就暂时放下，有些事想了没意思就别想。活在当下，随心所欲。”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她，缓缓地说。
　　：“可很多事没有这么简单。”她仰着头。
　　：“也不像你想得那么难。”
　　：“你很会说大道理。”
　　：“我不是只是说。”他坦然地回答她。
　　：“虽然总是叫你‘小混蛋’，”她最终还是将再三犹豫的话说出口，“但你一点都不混蛋。还好我不是一个人在成长...”
　　：“终于肯承认我的好了？”他好笑。
　　：“我不过是一时...感动...”她别开眼，脸颊有些微红。
　　：“时间会证明一切。”情不自禁，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坦然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看着她。
　　她的心微微一跳，有些心慌。想起之前啼笑皆非的玩笑，他把偷亲她、看她手忙脚乱当一种乐趣，便放宽了心。抬眼看他，心里又在感慨他的五官俊秀帅气，好笑地说，“你之前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占我便宜。”
　　：“可你不好意思说出来。”他一直理解她的窘境。
　　：“你就知道欺负我。”她瞪着他。
　　：“也就能这样欺负你。”他很坦然地承认。